月13日,湖州织里镇最大的童模摄影基地“壹号基地”不再热闹,曾经的外景拍摄场地已被拆除,因为它被认定为违建。

工作人员表示,以前这里每天拍摄到深夜,甚至凌晨,最近有市民投诉,基地要求晚上八九点就停止拍摄。现在都转为室内拍摄,最近几天下班早了,4月13日还停业了一天。

织里的童模拍摄行业没想到,几天前的一段视频会引发如此大的风波。

4月9日,童模妞妞被妈妈踢踹的视频在网上热传,事情很快发酵,从虐童质疑延伸到了对整个童模行业的反思。处在舆论中心的妞妞妈也向媒体承认,拼命接单让她和女儿都身心俱疲,妞妞越来越红,她的欲望也越来越大,以致被金钱蒙蔽,不仅迷失了自己,对孩子也关心不够。

“拆除违建只是我们规范工作的刚开始。”织里镇政府宣教文明办的沈哲婷主任告诉澎湃新闻,镇政府教育科正在对全镇内范围内所有中小学和幼儿园进行人数摸排,对象包括参加过演出、拍摄或正在培训机构进行培训的童模。“在对童模进行家访的过程中,如果发现孩子有反感、不愿意拍摄的,会进行及时的干预。”

在这场风波中,对童模的保护意识正在被唤醒。

4月13日,壹号基地一处外景因违建被拆。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喻琰

降温

4月10日是“童模妞妞被妈妈踢踹”事件发酵后的第一天,湖州“六度摄影空间”拍摄基地店长王明明显感受到了影响。“当天拍摄量人数就少了90%。”

王明统计,从4月10日到4月14日,拍摄组的数量,从之前一天平均20到30组降到了每天两三组。在本该是拍摄高峰期的周末,4月14日(周日)下午,澎湃新闻看到,这家摄影基地内仅有两个摄影组在拍摄。

“再过一个星期还是这样的话,下个月咱们连饭可能都吃不上了。”王明说。六度摄影空间位于湖州市吴兴区吴兴大道一家多媒体产业园内,基地是全开放空间,王明猜想,很可能是因为童模妈妈和小童模害怕自己的图片被外人拍摄上传至网络,所以不到这里来进行拍摄。

4月14日下午,六度摄影空间内有两个童模拍摄组在拍摄。

织里镇的其他拍摄基地也开始对陌生人提高了警惕。壹号基地和星梦园摄影基地在入口处加强了人员登记,同时禁止进入者拍摄照片。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王明有些想不通。

2017年,30岁的王明跟着自己当时的老板从上海来到织里,在六度摄影基地落了脚。平时的工作任务除了看管场地,还负责给童模换衣服、削铅笔,陪孩子们玩等。

六度摄影空间位于近4000平方米的室内空间,还包括室外的拍摄场地。在王明看来,类似的摄影基地在织里镇遍地开花,得益于这里的特色产业——童装。

一年前,六度摄影空间最好的情况下一天能接30个左右的摄影组,每个组的成员包括摄影师、妆发师、童模妈妈和其他助手。5扇银色边框的梳妆台前“热热闹闹”的,“助理在熨烫衣服,小模特化完妆很快就换下一场。”

如今面对冷清的场景,王明有些担忧,织里形成的童模产业链还能否继续。在童装行业从业近20年目前经营一个拍摄基地的万小利也有同样的担忧。4月13日下午,万小利的拍摄场地内,服装按照款式平摊在地面上,他称这些本该是模特拍摄的服装,因这几天约不到模特,统一改成平拍。

4月13日晚8点40分左右,织里镇的星梦园拍摄基地里灯光亮着,在室外依稀可以听到闪光灯声音。但基地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最近受到的影响已远超想象,“来拍摄的厂家减少,基地将于5月1日关闭。”

星梦园拍摄基地另一位相关人士说,基地关闭是为了“整体要转行”。童模被骂或被打是不是常有的事?孩子们是不是常拍摄到凌晨?“妞妞被妈妈踢踹”事件发酵后,网友的质疑拷问着童模行业的业内人士。

“工作凌晨结束的现象有,但并不多。”王明解释,工作到凌晨的现象可能是由于拍摄的模特多了,工作档期安排的时间比较晚。有着7年童模拍摄经验的摄影师张勇说,拍摄时间晚是存在的,“不过我们发现小孩疲倦了,打哈欠了,自己会停止拍摄。”他解释,如果继续往下延长拍摄,“小孩累的同时,我们也很累。”

王明说,这几天受到影响,织里拍摄的旺季很可能会提前结束。多名织里童模行业人士告诉澎湃新闻,受访人士称,织里的旺季集中在4月1日至5月20日前后。到了6月份暑假期间,“整个织里的马路上空荡荡的。”

“织里模式”

织里完善的童装产业,也衍生出了完善的童模市场。多名受访者告诉澎湃新闻,织里的童模拍摄已形成一套系统,其中包括各个环节,有摄影工作室、厂家、家长,以及化妆搭配师、平拍师、修片师等。

童模需求有多大?目前尚无官方统计数据。据织里镇人民政府童装发展办的一名工作人员介绍,2018年,当地从事童装生产的厂家有1.3万家,这还不包括同样对童模展示有大量需求的淘宝店。

在织里镇利济中路的街道上,一家挨着一家的精品童装店林立。一家童装店的店主介绍,店里的童装是“挂样”,即将衣服挂在门面中,供各地的商户、淘宝店店主拿货,起拿件在10件-50件不等。

王明和张勇认为,童模无法满足这些商家的需求。“童装太多了,能拍的模特不多。也就那些。”张勇说。

织里镇的精品童装街。

厂家通过童模战是自己的服装,供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家比较挑选。摄影是张勇认为,模特与服装能互相成就, “很可能因为一件衣服,模特火了,也很可能因为一个模特,服装的版式火了。”

万小利认为,除了厂家多,织里对童模的需求,“很可能与织里童装流转的速度有关。“

在近20年的从业时间里,万小利做过童装生产、淘宝店、童模拍摄基地。他说,织里模式下的童装流转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跟其他地方的服装速度不一样。”

他回忆,在2000年时,他的厂子的出版量在一个季度4-10个版(板型、款式),互联网发展后,最近3到5年内,大的厂家一个季度的版式多的就要100多个版。“研发(服装款式)的速度跟不上,就会被行业淘汰。”

王明也认为,织里模式的“快”,在于厂家出版式的速度。他在拍摄基地曾目睹过两个厂家在前后两天内同时出同样一个童装的版型,商家因为要“抢出版的速度,童模不得不加快拍摄节奏。

童装更新的速度,也催促着童模拍摄的速度。摄影师张勇说,他曾看到过比较火的一组男生童模,不用化妆太多,搭配不复杂,“可能拍一件的时间在45秒,换一件衣服20秒。”

张勇说,模特工作量有时会过大,原因之一在于“拼单”。他说,有些小厂家,拍摄的服装量不多,照片又要得急,这时需要临时给模特额外增加工作量,比如“原定30件的工作量,临时加可能会有40、50件,这样拍摄时间肯定要往后延长。“

一位曾打算让孩子去尝试童模的妈妈告诉澎湃新闻,她在了解了织里模式后,放弃了让孩子做童模的念头。她称,本意让孩子学模特就当作是去上 “兴趣班”,但觉得会“工作时长”。

另一位来自长春的王妈妈,2018年把一对双胞胎女儿带来织里读书上学,利用业余时间事拍摄。她这样做,缘于孩子在一次走秀比赛中获得了三等奖。王妈妈认为,“孩子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就想往这条艺术的路培养。”

王妈妈曾带着孩子在上海接受剧组的邀请,但要等“好几个小时,才会有一次上镜机会。时间短,报酬不多。”出于现实的考虑,她把孩子带来织里发展“试一试。”在北方培养孩子的条件有限。来到织里后,关于孩子的服装搭配、找厂家拍摄等工作都是她来做。

4月12日,妞妞妈妈徐丽(化名)婉拒了澎湃新闻的更多采访,只是说“没有什么好谈的,现在讲什么都是错。”她还向澎湃新发来两段妞妞拍摄时的小视频,总时长为26秒,妞妞身穿条纹连衣裙或白色短袖,面对着镜头扭腰跳舞。徐丽说,这些视频都是在妞妞无意之间抓怕的,“她特别活泼外向,如果是被虐待的孩子会这样?”踢妞妞的视频发酵后,面对网友的质疑,她曾反复通过媒体道歉。有网友甚至找到了她之前“用衣架打妞妞的视频”,她对澎湃新闻解释,当时只是吓孩子,“真没打孩子身上”。

此事发酵后,4月11日晚间,淘宝号召110家淘宝童装店主联名呼吁规范童模拍摄保护儿童权益,规范童模拍摄行业。这些店主呼吁,商家与品牌联合起来,严格规范童模拍摄,严禁一切粗暴对待儿童的行为,拒绝使用一切在拍摄过程中存在损害儿童权益行为的图片/视频。 此外,妞妞拍摄的童装图片被撤下。从线上到线下,在织里镇,针对童模的儿童保护意识也被唤醒。

在被织里摄影师称为最大拍摄基地的“壹号基地”,场地负责人称 9点至9点半会对拍摄时间强制进行干预,要求结束拍摄工作。 K摄影空间和六度摄影空间的负责人也都表示,近期在9点到9点半就会强调拍摄结束。4月14日晚9点30分左右,壹号基地大门紧闭...

织里镇镇政府宣教文办教育科科长朱佩于4月15日告诉澎湃新闻,目前涉及的人数为139人,其中可能存在重复部分,需要进一步对比和核实。他表示,根据学校提供的数据,这些孩子中,3至6岁和8至10岁的居多。

织里镇宣教文办主任沈哲婷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指出,在摸排工作完成后,政府部门将对这些孩子进行家访。如果在家访过程中发现孩子对拍摄感到反感,政府将采取相应措施进行干预。

沈哲婷表示:“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相信这对我们的织里是有益的。”

4月13日周六傍晚,无人拍摄的“壹号基地”场地内,一位工作人员的家属正在与自己的儿子谈论一串数字。这串数字经媒体报道后,成为了童模经济过热的一个缩影。

“你想不想一天赚两万多元?年收入三、四百万,你想不想做?” 爸爸语气略带调侃地问。男孩没有说话,走在爸爸身后,用脚做出踢爸爸的动作。

(文中提到的王明、张勇、万小利均为化名,以保护受访者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