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梅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莫言的短篇小说《沈园》于1999年发表在《长城》第5期上,随后分别被《小说月报》1999年第12期、《小说选刊》1999年第12期转载。该作品在1999-2000年度第九届《小说月报》百花奖中获得奖项。莫言关于《沈园》的创作谈《心灵的废墟》收录在《小说月报第九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中。

莫言以其以农村为背景、以农民为题材的小说作品闻名于世,创立了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被誉为“乡土作家”。早期,他沉迷于破译高密东北乡世俗文化和生命形态的幻想,将那块土地上的苦难、执著、坚韧以及真诚或虚妄的思绪艺术化整合。他的许多获得广泛赞誉的小说,如《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都以农村为题材。然而,从1998年之后,莫言开始将笔触触及城市,探索城市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其作品如《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师傅越来越幽默》《沈园》《倒立》《与大师约会》等均为城市题材小说。

有研究者认为莫言在描绘乡村方面的表现要比城市更为出色。黄发有在《莫言的“变形记”》一文中持相同观点:“乡村在莫言笔下是抒情的、诗性的、自由的、激情蓬勃的空间,而城市在莫言的笔下则是功利的、虚假的、压抑的、欲望丛生的水泥丛林。在《丰乳肥臀》中,作家的笔触一旦涉及到城市生活,语流就不再流畅,人物的面目也变得模糊,性格也有脸谱化的特征。《沈园》《倒立》中表现的城市生活与人际关系,都有一种符号化与模式化特征,叙述者似乎总是站在一旁,嘴角挂着冷笑,阴阳怪气地打量都市食色男女的一举一动。”

莫言的小说《沈园》是一部城市题材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在小说中,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在暴雨如注的天气里,去寻找梦中的沈园,却到达了一片废墟。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尽管在故事的最后出现过一道灿烂的彩虹,但彩虹总是转瞬即逝,彩虹过后依然是阴暗。

他和她,这是一对曾经有过爱恨纠葛的男女。二十年前的故事,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在那个夏天的一个暴雨夜晚,他们在北京的一家面包房重逢了。

她坚持要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承载着她的爱情梦想,她要在北京的圆明园寻找那份失落的记忆。经过一番争论和困难,他最终冒着大雨带她去了圆明园。雨水洗涤过的圆明园显得格外美丽,但她心中却并不觉得这里就是她心中的沈园。

雨后,自由飞翔的鸟儿和绚丽的彩虹仿佛将两人带回了年轻的时候。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们重新找回了曾经的激情,深情相拥,热吻在一起。然而,这美好的瞬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她手腕上的表,脸色瞬间变得惊慌失措。他焦急地说:“糟糕,你的车是八点开吧。”然后,他迅速地结束了这个拥吻,也结束了这段故事。一切都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就像他的心跳一样突然而强烈。

《沈园》是莫言的一部小说,它是一部寓言化的小说,具有象征意义。小说中主人公去寻找自己的爱情,却在寻找过程中发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小说中,“沈园”、“圆明园”等明显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以及莫言的创作谈都提示我们,这是一篇具有象征意义的寓言化小说 。

至于莫言想要表达什么,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问题,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从故事的写意层面入手,解读《沈园》这样一篇具有象征意义的寓言小说,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莫言想要表达什么 。

表意层面的故事非常简单,即莫言所说的“一个重温旧情的故事”。然而,在读完这个荒诞的故事后,我们不禁会产生疑惑:他们究竟是如何成为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的?然而,在二十年前,他们确实曾是一对恋人。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窗外,看着她坐在椅子上,身穿一件洁白的高领毛衣,清秀的脸上带着微笑,愉快地拉着手风琴的情景。二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爱情幻想中。然而,在二十年后的重逢中,他时不时展现出的现实、虚伪以及她略显疯癫却又真挚坚守形成的鲜明对比,告诉我们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的不协调、不现实。

很显然,“沈园”寄托着她对爱情的信仰,因此她执着地沉溺于“沈园”的爱情幻想中无法自拔。在小说中,她的几乎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沈园。每当谈到沈园时,她的眼睛才会发光,干枯的脸上也会焕发光彩。对沈园的执着表明了他对爱情的执着。经过一番周折,他们来到了雨后的圆明园。她极为兴奋,但他说:“这不是我的沈园。”当他说:“这就是你的沈园”“当然,这里也是我的沈园,是我们的沈园”时,她并没有被感动,反而目光锐利无比,语气充满质疑:“你还会有沈园?”强调“沈园是我的,是我的,你不要来抢我的沈园。”当看到圆明园的石头时,她会发出疑问:“刻在石头上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这些疑惑实际上表明了她对他俩的爱情并非坚信不疑。但她总是说服自己相信爱情,“在沈园里,一切都不会变。”

与此同时,他始终清醒地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当他们重逢时,他已经结婚,并有一个女儿。坐在幽暗的面包房里,她说要去沈园,而他想到的是沈园远在遥远的浙江。现在他们在北京,即使要去沈园也得等雨小一点。他会顾忌那两个目光闪烁的女服务员、商厦下那些鬼鬼祟祟的目光和好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当她问刻在石头上的话会不会变时,他明白这是她在试探他对她的爱是否会变。他回答说:“石头本身也会变”“所谓的海枯石烂不变心,那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他的三次欲言又止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清醒。女儿娇滴滴的喊声和八点的车票更是不时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

当然,他依然还有激情,他的激情也不时的被激发。看到急雨中复活的拉手风琴的年轻姑娘,他心中残余的激情也会猛烈燃烧;在出租车上,他会牢牢地攥住她的手,虽然最初是防止她跳车出意外;到了圆明园,他也会亲热地叫她“亲爱的”;雨后艳丽的彩虹终于让他们像一对正常的恋人那样拥吻在一起。但从她嘴里嗅到的那股浓浓的淤泥味道和消失的美丽彩虹、废墟一片苍茫的景致又将他的激情无情地浇灭。

梳理他和她荒诞的寻找爱情的心路历程和行进轨迹可以发现,他们俩各自就像两条线,她是一条执着的直线,他则是一条在现实和爱情之间摇摆的波浪形曲线。随着情节的推进,两条线时近时远,虽然终于交叉在了一起,但又迅速分开,各自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依照这样的轨迹行进的爱情,经不起时间和现实考验的爱情,不论曾经多么美好,注定是一场悲剧结局。这就是莫言讲的一个重温旧情,但残存的火烬很快就被大水浇灭的爱情故事。

沈园与圆明园本来是互不相关的两个意象,一个代表爱情,一个代表历史;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但在这部小说中,莫言通过他的寓言故事把它们联系了起来。“亘古的爱情只存在于陆游和唐婉的‘沈园’中,北京的圆明园只是一片苍茫的废墟,横倒竖卧着几块青紫的石头——爱情在城市中已经殒落了。”一场寻爱之旅,最终却到达了一片废墟。

寓言化写作最终是要通过故事体现作者对现实的关照。莫言用荒诞的故事告诉我们,明知是一场不被现实接受的爱情,但无法彻底拒绝它,总是被诱惑着前行。到头来却只有失落与无所归依。人生在世,何止仅仅爱情如此呢?莫言说爱情是“心灵的废墟”,还真不是他说的“玩深沉”。

莫言在《沈园》中使用了很多寓言化写作手法讲述这个故事。首先选取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沈园、圆明园都是具备显著象征意义的意象。沈园本是绍兴一座普通的私家园林,因为承载见证了著名诗人陆游和他表妹唐婉的幽怨凄美的爱情悲剧而具有了独特的美学意义。小说中的“沈园”象征着爱情,毫无疑问,“圆明园”则代表着废墟,象征着毁灭。小说中的“彩虹”意象也具有这样的象征意义:虽然艳丽,但转瞬即逝。其次景物描写和人物描写确立了小说阴暗的色彩基调。

莫言的小说以阴暗的色调和情感倾向为特点,其中景物描绘和人物塑造都充满了阴郁的氛围。在小说中,他俩坐在昏暗的面包房里,桌子上摆放着陈旧的羊角面包,还有一只绕着面包飞舞的苍蝇。窗外的景象是一片混乱,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晃,地面上的尘土被卷起,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街道两旁堆满了白色的垃圾,其中墨绿色的西瓜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说结尾时,美丽的彩虹已经消失,废墟上泛起青紫的光芒,显得庄严肃穆。水草中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鹅的高亢叫声。唯一出现的亮色是雨后的彩虹,但它的存在却是短暂的。

在人物描绘方面,莫言的作品也呈现出阴暗的基调。二十年前的女主角端坐在椅子上,穿着洁白的高领毛衣,脸上带着微笑,愉快地拉着手风琴。然而,二十年后,她的身体瘦弱不堪,双鬓斑白,膝盖丑陋地突出,双手冰凉粘腻,像一条鱼的尸体。她的手指泛白,指甲灰暗,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她的嘴里散发着浓浓的淤泥味道。在情感表达上,男主角经常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和绝望,他用咬牙切齿、干瘪的嗓音、嘲讽的腔调和玩笑的口吻来表达内心的情感。

此外,小说中的出租车司机、圆明园售票员等角色形象也都显得阴沉。临街小饭馆里的女人蓬头垢面、坦胸露背,嘴里叼着香烟,满脸无聊的表情。这种明确的情感指向营造了小说阴暗的氛围,预示了故事的悲剧结局。因此,莫言《心灵的废墟》中出现了诸如阴暗、逃避、批判、窘境、绝望等关键词。

以《沈园》为代表的莫言城市题材小说,普遍表现出否定的情感倾向。胡秀丽认为:“在城市叙事中,莫言更多地表现出批判色彩。城市在他眼里是没有情义、没有生命力的‘荒原’,这里只有困惑、迷茫和无所归依。从这种冷眼旁观的批判姿态可以看出莫言对城市的游离。”这种创作倾向与莫言虽然居住在城市,但难以产生对城市的认同感密切相关。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莫言被问到“你怎么看待城市生活”,他回答:“我觉得城市生活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吸引力,很难产生认同感,总觉得这是年轻人的生活,并不属于我。”

莫言在处理城市题材时,常采用寓言化象征手法讲述故事,揭示某些道理。这种创作方式确实存在意义大于形象的问题,而且其创作手法也远不如农村题材丰富多样。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尽管莫言的城市题材小说并未取得如农村题材小说那般辉煌的成就,但他通过以《沈园》为代表的城市题材小说创作尝试,展示了他在拓展自己“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版图方面的热情与努力。这也体现了他始终追求突破和超越自我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