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2023年8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野生亚洲象,作为中国一级保护动物,主要分布在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普洱市等地,数量稀少,大约仅有300头左右。然而,近年来,由于栖息地的退化等因素影响,这些原本生活在森林中的野生动物开始频繁进入人类的居住区,“搞破坏”或者“霸占”田地吃庄稼,人与象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

为了及时追踪野象的位置,当地聘请了一批经验丰富的护林员担任专职亚洲象监测员。其中,老普(化名)就是其中的一位。五年多来,他和同事们多次深入深山密林追踪野象,冒着巨大风险发出预警信息,被当地人尊称为大象“坐标”。

8月9日上午,记者在离发现亚洲象活动地点不远的一个村庄,看到老普和同事正在进行监测工作。本文图片由新华社记者陈欣波摄。

“世界大象日”(8月12日)前夕,记者跟随老普和其他亚洲象监测员一起,深入了解他们追象的艰辛经历。

直击“追象”现场

2023年8月8日晚9点20分,在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阿镇嘎赛村的一条水泥路上,一头成年亚洲象突然现身,差点与寻找它的老普撞个正着。直线距离不到20米。

这头被称为“老大”的亚洲象有三米多高,当时正在路边吃东西。老普走到一个拐弯处听到了动静,第一反应就是关掉手电筒,接着慢慢往后退,再加速往回跑。撤到安全距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老普苦笑着说:“我们想找到它,但又害怕见着,毕竟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目前这一片有两头野象在活动。‘老大’就是其中之一。”老普掏出手机,在照片下面附上一段大象活动位置的文字信息,并将其一并上传至亚洲象预警平台。随后,他复制好文字,粘贴到朋友圈和周边村寨微信群。

确定了亚洲象的位置后,老普通过预警平台发布了亚洲象预警信息。他的操作熟练而迅速,整个过程不到3分钟。每天,他至少要发布一到两条预警信息。当亚洲象活动频繁时,他在野外待的时间更长,发布的次数也更多。

老普说:“我们及时发出一条预警,就有可能避免一次人与象的正面冲突。”

就在这时,“老大”身后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响起一个急刹车的声音。随行的无人机飞手向志杰表示感谢:幸亏司机发现及时,没有继续往前开去,否则可能会惊扰到野象。

8月8日晚,老普拦截了一辆即将通过亚洲象活动区域的汽车并告知驾驶员大象活动的情况。

结束监测,老普看了下表,已是半夜11点半。四处无人,只剩下虫鸣和蛙叫。确定没人再过来,他们才着手收拾设备回去休息。“有象活动的地方,就得守着。”

第二天早上6点钟,他们又准时出现在“老大”的活动区域。

“天一亮就有农户外出劳作,我们得赶在他们下地前找到象。”老普边说边往前走,顺手捡起路边散落的甘蔗和玉米。“这家伙聪明得很,比我们吃东西还灵活,而且只吃中间嫩的部分。”

8月8日下午,普宗信(左一)和无人机飞手向志杰在通过无人机寻找亚洲象。

这时,向志杰升起了无人机,配合着老普继续搜索“目标”。

发现大象脚印后,他顺手找来一截树枝。“直径快30厘米了,就是‘老大’!”说完,老普继续往前走,看到了几坨大象粪便。他往上面踩了几脚,蹲下身,直接上手找线索。

8月8日下午拍摄到的一枚亚洲象脚印。

“看上去有些新鲜,说明它离开时间并不长。你们看,残渣里有苞谷和甘蔗,都是昨晚吃的。”老普说,干这份工作首先就得把脚练好,遇到野象攻击随时准备逃跑;其次就是不怕脏不怕苦,还得耐得住寂寞。

8月8日下午,普宗信在检查一堆亚洲象的粪便,以此来判断大象活动情况。

正准备起身,向志杰打来电话:“无人机拍到象了,你们撤回来!”

8月9日上午,在一座山上的玉米地里活动的一头亚洲象(无人机拍摄)。

在无人机画面上,记者看到一头亚洲象正在茶地里“晃悠”,时不时还拿鼻子卷土往背上甩。老普第一时间拍图发了预警,转身扛起一块写着“野象出没,禁止通行”的标牌竖在路口。

8月9日上午,在发现亚洲象活动地点之后,普宗信拿着警示牌去封路。

做完这些工作,老普才开始吃早饭。“若是监测象群,我们就会一天忙到晚,直到它们上山。这还得看它们心情。”老普说,上个月,他花两个多月工资买了台新手机,想拿它拍出更好的照片。那台旧手机里,除了几张家人照片,全部都是关于亚洲象的“日常”,多达上千张。

与“象”结缘

与老普一路同行,记者体验到了“追象”现场的惊险与刺激,也感受到了“追象人”的不易。早出晚归,风餐露宿,大象在哪,他们就得往哪赶。

“有时候,就连吃饭我们都是和大象在一起,只不过它们慢悠悠地吃,我们得抢时间。”老普说得很认真。

8月9日上午,在找到活动的亚洲象之后,普宗信才开始吃早餐。“如果没有找到大象,早餐都没心情吃!”普宗信说。

老普,一位年近50岁的中年人,身高1米78,皮肤黝黑,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走起路来“带风”。他初中文化程度,原先是勐阿镇林业站的一名护林员。然而,2007年前后,一群象从普洱市澜沧县糯扎渡迁徙至勐海县,引起了当地人的关注。尽管老普没有亲眼见到这群象,但他觉得这件事很稀奇:“毕竟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2012年,随着象群活动范围扩大,老普所在的勐阿镇也有了野象踪迹。村民们开始反映野象进庄稼地、吃玉米和甘蔗、踩踏竹子、茶树等经济作物,甚至闯入村寨民房,造成不同程度的损毁,甚至发生伤人致死事件。因此,老普成了当地的一名亚洲象监测员,承担起亚洲象活动范围的日常监测工作。

老普的工作就是“追象”。他需要往前凑,尽快锁定野象活动位置,拍出清晰的照片,并及时发出预警。然而,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因为随时面临危险。家人曾多次劝他不要“冒头”,但老普认为这项工作总得有人要做,做好了就能减少人象冲突。接受简单培训后,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追象”之旅。

然而,老普的“追象”之路并不顺利。他总结了原因:一方面,大象很聪明,经常能够甩开“尾随者”;另一方面,因为对大象活动轨迹不够了解,很多时候都扑了空。尽管如此,老普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毕竟发现了几个大象脚印。”

明知有危险,更要从容淡定。老普带着这样一种心境继续“追象”。他每天早上7点钟起床,没见着象就将闹钟时间改为6点半,以此倒逼自己与大象活动时间重叠。

老普尽力扩大搜索范围,以避免遗漏任何潜在的危险。对于那些摩托车无法到达的地方,他选择步行前行,通常只带着一个望远镜和一些干粮。直到有一天晚上,老普根据前期的侦查工作,成功地追踪到一头正在寻找食物的野象,并远远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发出了第一条预警信息。

在8月8日下午,普宗信(左一)和两名同事正在搜寻亚洲象。当被问及如果遭到野象攻击时有何防身设备时,老普回答说:“弹弓算吗?顶多只能给它挠挠痒而已。”

在与野象“游击战”的过程中,老普逐渐掌握了野象的生活习性和活动规律:在天气炎热的时候,大象会提前出来觅食;在雨水较多的时候,它们的活动时间会推迟。通过观察大象的粪便,老普可以大致判断出它们经过的是甘蔗地还是玉米地。然而,与野象长时间“游击”,终究还是存在风险。2016年6月,热成像无人机首次投入使用,这给了老普极大的安慰。特别是在监测大象群的活动时,无人机因为飞行高度高、视野远,成为了他们最得力的助手。因此,老普非常珍惜这个工具。

8月8日晚,红外相机拍摄到两头正在行进中的亚洲象。老普说:“这个东西省时省力又安全。‘嗖’的一下就抵得上我们跑上半天了。”他唯一的遗憾是下雨天无法进行作业,他们的地面监测员就需要及时补位。一旦雨停,就会立即起飞无人机,扩大搜索范围。

在采访过程中,老普向记者展示了他手机里保存的一段视频。画面中,一个身穿白色上衣的瘦高个正被一头狂奔的野象追赶,水泥路上瞬间扬起一阵尘土。被追赶的正是老普本人,他说还有比这更刺激的时刻,但没有录下来。

8月8日,普宗信展示手机里自己曾经在街道上被亚洲象追赶的照片。今年2月19日,长期被监测的大象群突然少了一头。老普立刻跑到小向边上,瞪大眼睛盯着无人机显示屏。他数了两遍:“1,2,3......12?1,2......12!”当时天色渐黑,一旦野象进入人口密集区,后果不堪设想。大家都只能寄希望于无人机,紧盯着它不敢眨眼。

几分钟后,有村民打电话说有一头野象闯进了村子。老普和同事赶紧驾车赶往现场。到达后发现现场一片狼藉,一头被激怒的成年母象正逼近村活动室。在混乱的人群中,老普发现有两个小孩吓得瘫倒在地,哇哇大哭。就在野象准备越过他们头顶时,现场的森林公安民警开枪防暴,两个小孩幸免于难。趁着野象掉头的机会,老普和同事黄国华冲过去各抱走一个孩子。

就在这时,无人机遥控器又成了野象的攻击目标。老普顾不上多想,迅速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在野象眼皮子底下将遥控器夺了回来。他说:“这东西可不能坏,否则我们就成了睁眼瞎了。”

023年5月9日,普宗信在讲述自己的工作经历。作为一名监测员,与野象“狭路相逢”是常有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速度逃跑。老普记得,有一次进林子,他们被一头经验丰富的野象反侦察了。趁着山高林密,它从一条岔路迂回过来,见着人便开始追。眼看来不及撤,老普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一棵树爬了上去。可随行的黄国华因为脚底打滑,爬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

老普当时没忍住,抱着树干偷偷笑,还掏出手机全程记录下同事的这个“糗事”。“遇到这种危险情况,谁也顾不了谁。他腿长,任何时候都比我跑得快。”黄国华打趣说。

在村民看来,老普就像是大象的一个“坐标”。哪里见着他了,就说明离野象位置不远,他们得及时避让和防范。“走到街上,很多人都会问我大象在哪,这便是我干这份工作的意义。”老普说。

追象难,把人管住更难。老普通常会根据它们的个体大小来命名。针对有明显性格特征的野象,他还会起一些“外号”。他说,“老大”脾气最温和,遇着人了顶多往前追几步。吃东西的时候,来多少人都不理,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说到“老三”,老普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爱搞车,肇事率极高。至今已经弄坏近50辆车了,摩托车已经成了它的玩具。”

几年下来,老普对象群有了一定的了解,一般当天就能追踪到野象位置。可有时预警成功发出来后,引来的却是围观村民。记者在现场看到,遇到骑着摩托赶来凑热闹的老乡,老普都会极力劝阻他们回家。

8月8日下午,普宗信在路边和一位路过的村民交流亚洲象活动信息。

“有些时候,甚至还有外地人专程赶来现场看象。即便是临时把路堵了,也会有人绕过来,这无疑加大了我们的工作压力。”老普发出一声感叹,“把人管住太难了!”

对于长期赖在庄稼地或村寨里的野象,老普也很头疼。“一天两天不去干活可以,时间长了,老百姓就有可能冒险劳作,毕竟要生活。”

今年3月中旬,象群来到勐阿镇曼迈村委会曼倒村小组,白天在田里吃庄稼,晚上进村搞破坏,持续了一个多月。为了安全起见,村干部动员住房不安全的农户住到村里有两层及以上楼房的村民家中。

曼倒村小组组长杨贵兴表示:“最多的一个晚上,有64个村民住在我家。”近年来,为了缓解“人象冲突”,当地政府建立了亚洲象监测预警机制,采取了引入无人机、红外相机等高科技手段开展亚洲象监测的方法。通过手机App、微信平台等实时发布亚洲象预警信息,有效地降低了野象肇事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造成的损失。

勐海县亚洲象监测预警中心负责人郑璇告诉记者,他们近期在勐海亚洲象监测预警中心机房发布了普宗信上传的预警信息。同时,他们还在相邻的普洱市澜沧县安排了24小时监测。最近,象群迁徙到了那里,有老普的几个同事在那里进行监测。他利用三天假期,带着儿子去周边玩了一趟。他说,等到象群迁徙回来就没有时间了,只能趁着这个空档多陪陪家人。今后,他还将继续关注象群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