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友在元旦前给我发来短信,内容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你已经远离江湖,可江湖还在传说你。这让我想起了一场主题为《与铁生最后的聚会》的追思活动。二○一一年一月四日下午三时,这场活动在北京798时态空间画廊举行。来自社会各界和世界各地的很多作家、诗人、读者纷至沓来,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来怀念我们的好朋友史铁生。看着拥挤的人群,看着肃穆的表情,听着发言者与铁生过去令人心动的往日情怀,我不由得想到那则短信。于是,我把这里的情形,换了几个字,发给因事不能前来的几个作家朋友:铁生已经远离文坛,但我相信,未来的文坛永远会传说他。

史铁生以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很早成名。在他那一茬的知青作家中,我跟好多作家都有不同程度的交往,而且认识很早,譬如:肖复兴、张抗抗、梁晓声、叶辛、赵丽宏、竹林、叶延滨等,但跟史铁生直到二○○七年才真正地见面。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五日晚,中秋,鲁迅诞辰日,北京作家协会在北京国际饭店举办第三届文学节颁奖大会。一个月前,北京作协就给每个会员发出通知,号召作家参与文学节活动。比如到一个乡村文学社举办系列讲座,在鲁迅博物馆举办作家手迹展,再有,评选出终身成就奖和杰出贡献奖作家各一名。可以想见,在北京作家群中能当此殊荣的肯定能列出十几位。

颁奖活动于晚六时开始。获得终身成就奖的是八十四岁高龄的小说家林斤澜,宣读授奖词的是毕淑敏,颁奖人是北大著名教授严家炎先生。对于林斤澜先生在短篇小说上取得的成就,文学界早已公认。毕淑敏在授奖词中怎样溢美,人们都觉得应该。我感兴趣的是林斤澜先生在获奖感言中反复提到的“感谢文学这一亩三分地”,是文学给了他乐趣,给了他生存的希望。在北京作协发出的杰出贡献奖候选人名单中,我注意到有史铁生和刘庆邦,好像还有一位,我记不清了。刘庆邦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他从煤炭系统调到北京作协搞专业创作,自然增加了北京作家群的亮点。

我跟史铁生不熟,甚至不认识,但非常熟悉他的作品。可以这样说,文坛上有史铁生的存在,仿佛是一种文学精神的存在,有了他,就可以制衡那些喧嚣浮躁势力的东西。所以,我投了史铁生的票。果然,评选结果也确实如我所料。后来听说在关于终身成就奖评选时,到底是给浩然还是给林斤澜发生了激烈的争议,有些人为此还伤了感情,我感到很不安。

为史铁生颁奖的是刚上任不到一年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当时,她步履轻盈,笑得阳光灿烂。她俯下身子,对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耳语了一番。因为距离较远,我无法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我想他们之间是不需要什么客套的。看着史铁生抬起头接过证书后那朴实天真的样子,我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觉有泪水在眼圈打晃。这是久违了的文学的暖流!当即,我在一张便条上写下:铁凝为铁生颁奖。

史铁生在获奖感言中说:“文学的创新是必要的,但文学也必须有永恒的东西。人们丰衣足食后,为什么还要搞文学?想必是无穷的生活给我们制造无穷的疑难,无穷的疑难给了我们无穷的思考和思考的力量。人一旦缺少了思考的力量,就难免有一天会败给电脑。同前一辈作家比,我们这一辈还是想争气的。我很高兴地看到,有一批更年轻更有希望的作家已经成长起来。”史铁生的声音不大,但言语里却蕴涵着厚重,充满了真情。

那天,我与史铁生夫妇在同一桌就餐。他很随意,没有什么忌口。今天,就是史铁生去世后的第五天,也是他六十岁生日的这一天,铁凝同样来到这里,她不是以领导身份,而是以作家同行、铁生多年的老朋友来的。她说:“我是带了樱桃来的,我知道铁生喜欢吃这个。我很高兴,在我来北京工作的五年里,每年我都能多次见到铁生。有一次到铁生家,闻到有烤面包的香味。铁生说那是他爱人希米刚烤的面包,你喜欢吃,就多吃点,也可以都拿走。于是,我就吃了起来。我觉得,铁生与希米的日子是有尊严的,有情有义的。”

对文学人生而言,史铁生是一个坚持文学的高度和难度的人。时间越久,越彰显他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不曾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或许他不能走太远的路,可他有一颗永久的心。刚才有人称他是伟大的作家,我想,今天用伟大这个词是需要谨慎的,但我非常同意说史铁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诚实与善思,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史铁生他做到了。这正如他的诗《永在》:“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坦然赴死,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此前/死与你我毫不相干//此前,死不过是一个谣言/北风呼号,老树被拦腰斩断/是童话中的情节/或永生的一个瞬间//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入死而观/你能够听我在死之言/此后,死与你我毫不相干//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永恒复返,现在被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着,所以/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史铁生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他的作品《插队的故事》是一部中篇小说,描写了“我”和朋友们在上山下乡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到陕北农村清平湾插队的故事。

这部小说中的那些事鲜活生动,故事中的那些人形象饱满,故事中的那些思考睿智深刻。

我注意到,在史铁生的作品中,生与死是一个常见的主题。这在当代作家中相当罕见,可能与他曾经历过三次自杀有关。史铁生对生死有着独特的感悟,他认为,即使他死了,也不代表他就是真正离开了——虽然我现在要以史铁生的名字来写这句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离开了。当有人喊起“史铁生”时,我也只能答应。尽管史铁生的离去注定会成为一则关于死亡的消息,但它也是一种永生的消息。

在一次追思会上,一位来自天津某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大家一个生动鲜活的消息:去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离世后两个多小时,一辆装载着他肝脏的医护车迅速驶往天津。早上8点,肝脏移植手术开始,下午3点顺利结束。如今,这位接受史铁生肝脏捐助的38岁小伙子已经可以下床了!

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一天——1月4日,这是一个平凡而又不朽的日子。六十年前,一个伟大的生命诞生;六十年后,又一个不朽的生命开始。在这一天,人们用热烈的掌声向史铁生致敬,这个名字不仅代表着一位中国作家,更代表着一位中国公民。

我们不会忘记臧克家先生的那句诗:“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对于史铁生来说,有人认为他代表着文学的良心,有人认为他实现了文学与生命的完美结合,还有人认为在一个高楼大厦已非常拥挤的时代,我们仍然能够隆重地怀念一个作家,这说明我们的民族仍然是一个充满理想的民族。而史铁生本人则认为,人可以走向天堂,但不能真正到达天堂。最后的祈祷是爱的重逢。

史铁生,我们的好朋友,此刻他就在我们身边。他依然微笑着面对人生。(红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