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抖音发布了2024读书生态数据报告。在这份报告中,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成为最受欢迎的名著经典,而史铁生本人也成为其中最受欢迎的中国作家。有趣的是,在喜欢史铁生的网友中,00后占据了绝对主力。他们认为史铁生拥有顶尖文笔、人间清醒、直击灵魂、互联网嘴替、治愈内耗等诸多头衔。

那么,为什么一位已去世十余年的作家能够在追赶新鲜时尚的年轻人中形成热潮?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产生共鸣?为了解答这些引人深思的问题,7月13日,著名作家梁晓声、知名评论家解玺璋、史铁生作品推广人史岚(史铁生妹妹)与年轻人一同参加了一场名为“重回地坛,重读史铁生”的分享会。

在分享会上,梁晓声多次使用了“亲爱的同志们”这个词语来称呼大家。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母亲生前总是告诫他不要发脾气,但他的表情太严峻,一开会就鸦雀无声。后来,他就用这个称呼来缓和气氛。原来,这是梁晓声送给所有人的颇具革命浪漫主义的称谓。

梁晓声认为,史铁生能让年轻人产生共鸣的原因在于作品本身的质量。他在重读铁生作品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铁生是天生拥有一颗爱心的作家,他始终在用有温度的眼看我们的生活,看他者。”梁晓声还以自己的阅读经历为例,说明了史铁生作品中的共情力。他提到史铁生的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早年间梁晓声就读过,留在他印象中的题目却是“我那”。接到新版本再读,发现原来是“我的”。梁晓声认为这是因为清平湾对史铁生来说不仅是人生的驿站,还是他精神、心灵、情感的一部分,他和那儿有一种共情,而这共情并不由于时间的过去而结束。

此外,梁晓声还从史铁生的作品中看到了其他作家的特点。他觉得成为作家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愿意回望那个偏远贫穷的乡村,那里曾经朝夕相处过的老乡们。他还想起辽宁散文家鲍尔吉·原野,笔下经常写到小动物。“鲍尔吉·原野写毛虫都会想象,他说毛虫像金色的列车,写得多美。”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也写到了花、树、草、鸟儿、小土拨鼠以及昆虫,字里行间总离不开这些元素。“他还写到回村发现少了一只羊,原来小羊早早跑回村里找妈妈了。”史铁生描写的小羊找到母亲后和母亲的依恋,让梁晓声感受到他心中的原初爱意:“没有原初爱意的作家,眼里可能只有故事、情节、技巧,未见得会关注到这些。”

梁晓声重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他对白老汉的故事感到震撼。这位老汉在1937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比许多被称为“老三八”的老导演、老演员都要早。这些“老三八”指的是1938年入党的人,无论谁见到他们都会被深深地敬佩。白老汉的想法是:“我参与了建立新中国,为它出生入死过,现在这事做成了,咱回家种地了。”这让梁晓声深感震撼。

回到《我与地坛》,梁晓声被铁生妈妈到地坛寻找儿子的细节所打动。史铁生发现妈妈在找他时,故意没有应声。然后,他写道:“今天的年轻人不要学我,千万不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梁晓声认为,通过这段描述,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和社会、和读者之间通过文字沟通时内心充满的与人为善的情怀。他表示,自己几乎可以想象年轻读者读到这段内容时可能会产生的共情,继而或许会因此改变他们和父母的某种关系,亲密的会更亲密,感恩的会更感恩,相反的也会学会感恩。

梁晓声的妹妹史岚也曾经到地坛找过史铁生。她说:“有时候他出来时间长了,家里人实在是有点不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到园子里看看,见他踏踏实实在那儿就行了。”那时史铁生家住雍和宫大街26号,距离地坛不过一站地的距离。其实很多人都去找过他,包括他的朋友们。

解玺璋是《我与地坛》的编者之一,他也是梁晓声等一批金牌作者的朋友。小时候,解玺璋家离地坛西门很近,也常去地坛玩。不过,那时候还是上世纪60年代,史铁生可能还在上学。他记得地坛那时候非常荒凉,几乎没有什么人。

解玺璋表示:“我做编辑时,作家写作都比较积极,尤其是老作家。铁生是新锐作家。其实在他写作《我与地坛》之前,已经有十余年的写作经历。”谈到《我与地坛》,解玺璋认为这是史铁生精神上的分水岭、边界线。在他生病之后的所有思考都集中在这篇文章中。“我一直觉得《我与地坛》是他精神上的分水岭、边界线,《我与地坛》之前和《我与地坛》之后完全不一样。”

解玺璋认为,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解决了两大难题:一是写作空间,一是对待疾病。而这正是00后和他的一个契合点。

《我与地坛》的出版,解决了史铁生在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难题。在此之前,他主要以写插队生活为主,属于传统现实主义写作,从生活中提炼出小说。然而,他的生活经历和可创作的范围有限,十几年后,写作陷入了困境。《我与地坛》的出现,使史铁生从现实生活转向精神世界,拓展了他的创作视野。正因为有了《我与地坛》,后来的《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等作品才得以问世。

如何认识残疾问题,是史铁生创作生涯中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当时年仅20岁的史铁生,曾是一位热爱体育的年轻人,喜欢足球、田径,还是拳王刘易斯的粉丝。当年刘易斯来京时,解玺璋还陪他见过一面。然而,命运弄人,这样一个年轻人忽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那种绝望的感觉可以想见。面对这样的困境,史铁生思考了人生的有限性,认为人无完人,真正的完美在彼岸。因此,他总是说要眺望未来。正是因为这种对未来的向往,史铁生的编委会取名为“写作之夜”,因为夜里才是最佳的写作时机——这时人的心灵放开,摆脱尘世的干扰,才能进入纯精神领域。

解玺璋从未认为史铁生是一位知青作家,也不认为他存在肤浅的理想乐观主义。她认为,如今年轻人之所以对史铁生如此有感觉,可能是因为大家找到了一个共鸣点。尽管年轻人面临的生存状况与史铁生当年有所不同,但两者之间仍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史铁生所思考的问题,在某些方面或许触动了年轻一代。

梁晓声读史铁生的作品,感受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思考。史铁生曾设想,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他会选择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这样的家庭里,父母都有知识,家里有阅读气氛,但父母的知识和名利无关。这使得梁晓声不禁思考:今天的年轻人是否能够像史铁生笔下的理想父母那样,成为有知识、有温度且幽默的人呢?

事实上,史铁生确实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妹妹史岚介绍说,父亲是学林业的,最早在北京林业学院工作,现已更名为北京林业大学;母亲则是会计。1971年,史铁生生病后,他们一家三口带着妹妹史岚去了云南。当时,他们急得不行,父亲甚至决定辞职回京带孩子看病。然而,北京没有接收单位,父亲只好到一家小工厂工作,直到退休。史岚觉得哥哥的一生颇为坎坷:“他还有过那么两年要死要活的,所以我们这个家过得也不容易。”

在史岚看来,史铁生走向平静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他的朋友们。友谊医院的大夫们对史铁生非常关爱,觉得他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可惜了。医院允许探视,但史铁生的同学们想尽办法每天都去看望他,陪他聊天,担心他会想不开。史铁生的第一辆轮椅也是他们十几个人凑钱买给他的,那时他们还在插队。这些朋友给史铁生带来了很多温暖,让他逐渐走出困境。

解玺璋认为:“不管是铁生还是我们这些人,遇到困难或问题时,能够把最坏的情况想好,说老实话就可以坦然面对了。最坏的情况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史铁生正是通过思考来解决自己的难题。

作为曾经在东北建设兵团插队的梁晓声,他在面对时代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时,如何寻求解决之道呢?梁晓声坦言:“第一是年轻,第二是还健壮。另外东北兵团吃得比较好,我们除了馒头都没有别的可吃。我的工资是每月42元,比当时有的父辈都高,是‘知青中的贵族’。那时只感觉到冷,冷多穿一点就是了,干活累好好睡一觉就缓过来了,所以只是感觉到精神生活的匮乏。而铁生的亲友团和发小,让我想到铁生本身的爱心和温度。”

“一个自身有温度的人,当他需要温度的时候,朋友们就会来。如果不是那样一个人,需要温暖的时候连埋怨人世间和社会的理由都没有。”梁晓声回忆起两次开会,史铁生一次由张承志抱进屋里,一次是阿城,史铁生也曾写到,经常被不同的人抱着上楼下楼。“我还知道王安忆,在铁生结婚那年织了一件毛衣,特意从上海赶来送给他。”史岚说,那件毛衣现在保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

史铁生的人格和他对朋友的吸引力,很多来自于朋友们对他的回忆。余华曾多次公开讲,一行作家前往辽宁文学院参加活动,活动结束后跟文学院学生踢球,眼看局势不利,他们把史铁生推到球门前,结果反败为胜。这些段子大多数在抖音上广泛流传,史铁生的名字也频频上热搜,他在朋友们的心里和口里回归着,在年轻一代读者的短视频里,也成了金句和段子的主人公: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舍,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

“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虽偶有轻风细雨,但总归晴天朗照”。

在经历了大劫大难之后,人们应该保持锐气和热情。即使在逆境中,也要保持冷静并坚定信念。以下是一些摘自名人名言的句子,它们给许多人带来了精神上的鼓舞和启迪。

“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但“弹好了就够了”。这句话提醒我们在逆境中要保持紧张的状态,以应对挑战。

梁晓声和解玺璋热衷于与年轻人交流。解玺璋不仅喜欢与年轻人交往,还乐于指导他们。他创建了一个名为“玺璋荐书”的视频号,已经发布了40多期,每期介绍5本社科文史方面的新书。他说:“我愿意做这个,因为它很有趣。我只关注与书籍相关的内容,很少看闲聊。”

在梁晓声看来,网络交流和戏剧演出有相似之处,虽然它们在空间上相互独立,但并不隔阂。阅读书籍有点像观看电影。由于颈动脉堵塞,梁晓声每天需要吸四次氧气,每次一个半小时。因此,他有了很多时间刷手机。虽然手机方便,但却容易上瘾。梁晓声喜欢观看救助流浪猫狗的视频,喜欢听农民歌手唱《信天游》,也喜欢看到民乐在国外传播,以及那些在外国瓦工比赛中获奖的年轻人。他说:“我觉得这些年轻人很棒,这让我想到,我们看待生活的方式不仅限于丑恶和愤怒。我们看到的年轻一代并不都是躺平、摆烂和丧文化的代表。很多年轻人非常优秀,生活中处处都有值得学习的榜样。”

近年来,00后突然开始喜欢上了史铁生的作品。许多年轻人不仅来参加讲座和讨论,还跟着几位嘉宾一起去地坛散步。他们带着问题来请教,善于提问,也关心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会突然喜欢上史铁生的作品。一个小姑娘称史铁生为“铁生老师”,并向他请教关于“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关于人的欲望,梁晓声认为文学概念包含多种诠释。文学即人学,人是一个丰富多彩的现象。如果人只是一个欲望的容器,那么对于作家来说太过简单。人还有爱、欣赏的愿望,包括唐诗宋词和读史铁生的作品。

解玺璋认为,史铁生在讲述欲望时,所处的语境非常重要。他说:“人如果没有欲望走不到今天,人的欲望是人类发展最基本的动力。但同时欲望又是所谓的魔鬼,人摆脱不了它,它一直住在人心里,你要一生跟它搏斗。”解玺璋进一步解读道,史铁生所说的并非狭义上的欲望就是贪,欲望与贪并无直接关系,而是人的一种内在动力。爱和恨也属于欲望范畴,人的情感正是如此相互对应的。如果没有爱恨,便无从依附。很多东西都是被欲望所毁灭的,但同时欲望也创造了很多东西,“它是一个复杂的东西。”

一个年轻人充满诗意地提问:史铁生在与上一代和当代年轻人交流时,拨动的琴弦呈现出怎样的音色和质感?梁晓声给出了一个别致的回答。他说:“亲爱的同志,虽然我们谈了很多,但实际上我们也可以把话题恢复到最初,就是在谈一本书、谈论这本书的作者而已。这本书的作者是我们众生中的一位,他有着不幸的遭遇,他用文字记录下面对的过程。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人世间比比皆是,你知道中国14亿人口中有多少残障人士吗?有将近8000万。作为读者看一本书,就像听一首音乐,听一首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有益的,它和欣赏、陶冶,说到底和放松二字是有关的。这样我们来谈论的时候就会从哲学角度回到更寻常的状态,那就是说,我们总要读书,这本书能够带给我这样的一些感觉,那我就读它了。”

“当然,我们只能说00后中有一些读者喜欢史铁生,也有不少看仙侠小说。因此即使谈铁生的书,它也只不过是一本有温度、有爱、有对生命思考的书。正因为它只不过是这样一本书,恰恰是我们需要它的理由。如果它真像一本哲学书,可能今天它跟人就有距离了。”

最后,解玺璋对此进行了总结:一个作品一旦生成,就具有了独立性,与作者本人的关系不大了,关键在于读者如何去阅读。他说:“我们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因为人的感受不一样。人的感受的基础是生活经历、文化积累以及对于事物的看法。找到这个基础,我们就知道今天的00后为什么找到了史铁生,并且与史铁生产生了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