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会抑郁到自杀?”这让我想起了我发过的一则犯罪故事,它与人的某种性格缺陷、心态失衡甚至心理隐疾有关。很多人看完故事后会留言与我讨论心理问题,这说明心理健康越来越受到关注和接受。其中,抑郁症是被讨论最多的一种心理疾病。

一个赞数最高的回答说,“对生活的热爱是心理层面的东西,而‘死’几乎是一种生理冲动。”这是一种间歇性的症状,如同一片盘踞在大脑里的乌云。只要平稳渡过那个危险的时间点,念头就会像是被风吹走了。能够安抚、缓解抑郁的,往往不是讲道理,而是纯粹的关心和陪伴。

今天我要给大家分享一个关于一个得抑郁症的女孩的故事,她无数次想自杀,都被男朋友救了回来。男友是个老师,为了治好她,像解题一样,研究抑郁症这只“小黑狗”。可是女孩还是出事了。

事件名称:消失的爱人

事件编号:身边的陌生人02

亲历者:蒋述

消失的爱人

蒋述/文

2017年秋天,飘落的树叶将城市近郊的小山染成一片金黄。一个留着黑色长直发,身穿粉红色大衣的女人,就坐在银杏树下,背靠树干,面朝南方,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

11月13日,早上8点。一个退休的老人背着摄影器材,出现在山顶。老人举起相机,准备记录秋日美景。在取景框中,他发现了银杏树下的女人。这里景色宜人,却很少有人愿意攀爬40分钟登上山顶。老人想邀请女人看看自己的摄影作品。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发出问候,女人始终不做回答。

老人经过树干右侧,绕到正面。随后发出一声回荡在山间的刺耳尖叫,跌跌撞撞地飞奔下山。透过女人面颊上凌乱的流海,老人看到一张铁青的面容,那上面,布满了暗红的尸斑。女人早就死了。

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刑警队赃物返还活动上帮忙。接到刑警队队长的电话后,我立刻拿起勘察车的钥匙,和提着勘察箱下楼的法医汇合,沿着二环向北一路疾行。直通山脚的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距离市区只有七八公里,一脚油就到。

站在银杏树下,我环顾四周。附近的灌木无异常倒伏,大部分地面被银杏叶铺盖,无法勘察脚印。我用脚一趟杂草,几只秋蚂蚱四散而逃,蹦得到处都是。拂去金黄的落叶,女尸正前方出现一些半圆形的浅坑——和鞋印一致,应该是女人在蹬地挣扎时形成的。

我们判断,这棵银杏树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女尸看上去有20多岁,瓜子脸上有一对好看的平眉。如果不是那些扎眼的红色点状尸斑,她生前一定非常漂亮。

她的颈部有明显的红色勒痕,左手腕处则有一道陈旧的刀伤。根据尸斑和尸僵的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48小时。她身上没有现金、银行卡,也没有手机、证件等能够直接证明身份的物品。身穿黑色打底衫和蓝色牛仔裤,衣着整齐,没有被性侵的痕迹。除此之外,现场没有其他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我绕着山走了一圈,周边的村子没有监控设备,这里地处深山,位置偏僻,那棵银杏树又长在山顶背坡一侧,除了摄影爱好者,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当时我怀疑是抢劫杀人,但不明白嫌疑人为何不隐藏尸体。根据经验,无论是偶发、仇杀或情杀,大多都伴有藏尸现象。因为尸体越晚被人发现,嫌疑人脱身的机会就越大。奇怪的是,在这具女尸身上,这一切迹象统统没有。

几小时后,年轻的法医连白大褂都没脱,直接走进会议室来汇报。死者年龄不超过25岁,喉部出血,结合颈部勒痕,判断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为11月10日下午17点左右。当天,专案组向分县局发出协查通报,并逐一梳理近几个月来的失踪人口、各辖区在夜场从业的女性名单。然而,一天过去,有价值的反馈线索依然没有。我和专案组成员坐在办公室里,感到十分头疼。唯一的线索,只有那条贯穿女尸左手腕的陈旧刀疤。她有过自杀史。

第二天,病理毒理检验报告出来了。法医在女尸的胃溶物中,检出了三环类药物成分。大家对这种药物并不熟悉。我站在一边,缓缓地说:“这是一种抗抑郁症药物,属于处方药。”这种药物我非常了解,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曾患有抑郁症,而她对我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件事我很少向别人提起。

因为我的发言,王队长和所长开始了激烈地讨论。他们担心我会将个人情感投射到案件当中,认为我不适宜接触这个案子,应该马上退出,回派出所上班。但所长坚持让我继续参与调查:“我了解这个小伙子,他内心足够坚强,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案子。心结要靠自己解开,否则就是他的一个坎。”

我知道三环类抗抑郁症药物的正规出售途径,全区只有第四人民医院,也叫精神专科医院。隔壁的家属院,被附近的居民称为“精神病大院”。医院位于旧城区,在一条老胡同的最深处。胡同被几棵大树遮蔽,两侧是破旧的平房和自建二层小楼。旧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空中纠缠,垂在行人头上不远处。

“抑郁症治疗科”位于门诊楼二层,办公室窗户正对着严管病区。时不时会听到从那边传来的怪叫声,让人感到极度不适。

在这个科室里,只有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医生,正靠在暖气片旁看报纸。他曾是司法鉴定中心精神病鉴定科的大夫,专长并非治疗抑郁症,如今即将退休。

当我们来到科室时,老医生误以为我们又带着精神病患者来找他进行鉴定,便连忙放下报纸。在解释了我们的来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患者登记簿,戴上眼镜翻开厚厚的本子。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科室里的抑郁症患者非常少。第一页都没写满,其中女性仅有五名。

一名初中女生被诊断为焦虑症;三名三十多岁的女人则是产后抑郁症。唯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老医生还记得她是“挺漂亮的小姑娘”,名叫赵兰兰。

我在“警务通”上查到了赵兰兰的身份。她25岁,是一名幼儿园教师。老医生说她与其他患者都不一样,患有重度焦虑和精神抑郁。

看着照片,我确定那个死在银杏树下的女人就是赵兰兰。她和父母住在区中心的丁字路口附近,距离案发地点不超过七公里。

他们的家是一片砖红色的八层小楼,被称为“科级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有科级领导才有资格分到这里的房子。赵兰兰的父母曾在市审计局和政法委担任领导职务。

我敲响了铁门,拿出警官证。老赵放下手中的喷壶,打开铁门邀请我们进屋。

室内摆放着三合板家具和黄色的木器漆,客厅整洁明亮,摆满了绿植,家具上还覆盖着蓝白相间的布罩子。这显然是上世纪的装修风格。

赵兰兰的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对我们微笑着,然后回去泡茶。

“一定是为了兰兰的事情来的吧?”老赵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我们老两口为她操心了大半辈子,麻烦学校,折腾我俩,现在又闹给了你们。”

所长掏出香烟,递给老赵一根,自己也点燃。老赵沉默片刻后说:“有事儿您就直说吧。”

所长尽量委婉地告知老赵,两天前,他们在山上的银杏树下发现了赵兰兰的尸体。空气顿时变得安静而沉重。

赵兰兰的母亲泪如泉涌,老赵抽烟的手颤抖着。屋里只剩下抽泣声和香烟燃烧的声音。

过了许久,老赵终于开口说话。他记得上周五中午,老两口最后一次见到女儿。当时她要出门逛街。

我提出想看看赵兰兰的微信朋友圈。她的微信头像是日本卡通形象“轻松熊”,棕色圆脸上两个豆大的圆眼睛非常可爱。

2015年以前,赵兰兰很少发朋友圈。然而最近两年,她只转发了一些微商朋友的截图和一些幼教短文。

朋友圈里关于她生活的内容,只有年初去日本旅行的九张照片。照片是在日本北海道拍的,有雪景、美食、神社入口的高大红色鸟居。其中有一张合影,两个年轻人很夸张地笑着,身后是神社和古树。照片上,赵兰兰身边的小伙子高而白净,面庞瘦削。他穿一身黑色大衣,梳着油头,戴黑框眼镜。小伙子叫袁超26岁,是赵兰兰的男朋友。

赵兰兰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经常会失踪一两天,等情绪好了再回家。时间一长,老两口也习惯了,不是每次都出去找。城区所长是老赵的老部下,有时老赵会找他帮忙查行踪,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无所获,与其说是帮忙找人,倒不如说是老部下在安慰自己。抑郁症真的是个非常折磨人的病症,不止折磨自己,也折磨着家人,时间一长,亲人的习惯和厌倦随之而来,带来更大的伤害,老赵也不好意思总去麻烦人。只有袁超,始终坚持在她消失时,不离不弃地寻找。

在这一点上我深有感触,曾经有一年的时间,抑郁症始终是横跨在我和女友心中的坎,但她不提我也不说,两人在这种默契中度过每天。她总是说:“我真的没事,你怎么比我还愁眉苦脸?”

我承认,一开始我对赵兰兰父母的态度非常不快。虽说抑郁症很折腾家人,督促吃药、忍受脾气,多年如一日的确很辛苦。但病人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支持,而不是亲人去对外人诉苦。但当时室内的气氛悲戚,我也如鲠在喉。征得同意,我们进入了兰兰的房间。这是一间少女风的卧室,床单、床垫、枕头都是粉色。黑色实木书桌上,有一个helloKitty台灯、一台电脑、一个蓝色日本平安符。书架上有一些专业课本和世界名著,书脊上落了些灰尘,看样子很久没动过了。在书架边缘,放着一个药盒——盐酸阿米替林片。我打开看了看,默算了用量和开药时间,服用情况正常。

出门时,老赵欲言又止:“袁超那边,能否先瞒一瞒?这事我们和他说。”老两口把袁超当亲儿子看。我也有点担心,袁超知道女友遇害时的状态。

赵兰兰小时候,父母的工作很忙,他们送女儿去寄宿学校念书,只有周末回家。高一时,班主任打电话来,说无论如何要和老赵谈一次话。老师说,赵兰兰成绩一直不错,但情绪很不稳定。脾气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经常为了点小事,和同学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躲在被窝里哭,很晚都不睡。她甚至在课堂上和老师吵架,边吵边哭。同学私下说,赵兰兰得了精神病。

老两口吓坏了,女儿赵兰兰去四院检查。医生诊断她患有早期抑郁症,但暂时不用药,先换个环境,观察有没有好转,再决定如何治疗。

转学后,赵兰兰很少有大的情绪波动和失眠,平安无事地考上了省会的师范院校。然而上大学后,她的抑郁症又发作了。赵兰兰经常失眠,总带着黑眼圈出现在课堂上。她总和室友说自己没有用,是可有可无的人。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室友的杯子碰倒。熄灯后,在床上毫无声息地哭了整夜,对面床的姑娘,也担心了整夜。让人不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寒假。第一学期结束,赵兰兰有多门课没及格。老赵从辅导员嘴里,又一次听到了高中班主任说过的话。而且辅导员担忧地说,连室友们都看得出来,赵兰兰想自杀。

这次,医生建议长期服药,控制抑郁情绪。把学业完成,毕业后有充足时间在家治疗。毕业后,老赵托老同事把赵兰兰安排进了区幼儿园当老师。“孩子在一起玩闹,对她的病有好处。”

年初,赵兰兰和袁超去日本旅行,玩得很高兴。老两口一度以为,在袁超的努力下,女儿有了好转。却没想到,上个月赵兰兰割腕自杀。

“小袁是个好小伙,没有他,上次兰兰很难挺过去。”赵兰兰母亲说,“为了兰兰的病,袁超没少花心思受罪。”警综平台上有一条关于赵兰兰的出警记录。10月1日,赵兰兰曾在袁超家割腕自杀。袁超报警后,派出所民警帮忙把赵兰兰送到医院。此外,袁超还有一个被报警的记录,起因也是赵兰兰自杀。他租住在杏花苑小区。房东听说房子里差点死了人,要求袁超搬家。袁超说话轻声细语,就是不同意搬家,还搬出《合同法》。房东说不过袁超,就报警。警察赶到时,矮胖的房东和瘦高的袁超站在楼下。房东一脸无奈,袁超很有礼貌。最后,与其说是民警从中调解,倒不如说是袁超把房东说服了。

袁超的冷静和涵养给那天出警的同事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年前,袁超用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追到了赵兰兰。那时两人在教师联谊会上相遇,袁超对带着忧郁气质的赵兰兰一见钟情。像拒绝其他人一样,赵兰兰拒绝了袁超的追求。她对袁超说:“喜欢上一个人就是失去他的开始。”她觉得,自己只会让对方伤心。袁超丝毫不在乎一次次被拒绝,变着法哄赵兰兰。他对赵兰兰说:“也许别人不理解你,哪怕你下一秒就会离开,我这一秒也要陪你。”2016年冬天,两人在一起了。

袁超在高中教物理。老家在省北部的产粮区,父母是种粮大户。

在一所高中部,有近一千名学生,但由于师资紧缺,教学压力极大。袁超作为一位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还会帮忙代课其他学科,深受校长的器重。然而,校长觉得他有两个毛病,让人难以理解。一个是“杠”;一个是上班太随便。

“说杠吧,不太合适,但好像比执着的程度要深。”校长说。袁超上课时,遇到解不出来的题,就把学生晾在一边,独自和题较劲,以至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围观他“解谜”。有个外号叫“觉主”的学生记得有一次物理课,自己趴下睡觉前,看见袁老师用左胳膊托着头,趴在讲台上低头算题。两个小时后,“觉主”饿醒了,抬头一看,袁超还保持着解题姿势。教务组领导批评袁超,他不在意,笑着反驳,“我就这点认真的小毛病,校长不会说什么的。”时间久了,学生们给袁超起了个外号叫“老杠”。

袁超上班很准时,没课时却经常从学校后门溜走。甚至有时候,袁超会突然让学生自习,自己急匆匆走掉。后来大家才知道,袁超是去幼儿园找女朋友赵兰兰。一天,我和所长从赵兰兰家出来,打算去幼儿园了解情况。所长在车里对我说:“一会见到幼儿园园长,你和她说案情吧。我不想再说一遍了,太难受了。”看过老两口伤心的样子,我俩心情都不好。见到幼儿园园长,我介绍了案情,除了没有说明赵兰兰的病情。死者为大,而且这是她的隐私。园长对赵兰兰印象最深的事,是袁超锲而不舍的追求过程。

在教师联谊会相遇后,袁超几乎每天都来幼儿园找赵兰兰。其他老师开玩笑,让袁超调到幼儿园工作。袁超笑呵呵地说调来了只会去兰兰的班,“你们同意不?”赵兰兰人际圈子非常简单,除了同事和家人,就只有袁超这个男朋友。在幼儿园也一无所获。准备开车回去的时候,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朋友们都回过头,好奇地看着我们。

在刑警队大门口,我迎面看见袁超搀扶着老赵两口子向外走,三人走得很慢。上午见老赵时,我觉得他身材魁梧,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像一只瘪了的篮球。袁超还穿着和赵兰兰去日本旅游时的黑色大衣,他摘了眼镜,眼眶发红、眼窝深陷,瘦削的脸上一副憔悴疲态,好像几天都没睡觉似的。

和赵兰兰在一起的一年时间里,袁超几乎成了半个心理学家,他努力想帮助赵兰兰康复,甚至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赵兰兰发病的时候,彻夜难眠、痛哭流涕,袁超成宿地陪在她身边。

赵兰兰突然失踪的几天,让袁超寝食难安。他总是虚掩着门,整夜不敢熟睡。第二天一早,他会先去赵兰兰家询问情况,还会带上早餐给两位老人,帮忙做家务。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去学校上课。

当赵兰兰愿意出现时,袁超会丢下学生,迫不及待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对赵兰兰的事都非常关心,甚至为她购买抗抑郁症的药物,每次都是亲自去四院开药方。

四院破旧不堪,也是人们眼中的“禁忌”。病区楼的窗户用钢筋和铁丝网防护住,不时有警察或医生捆着正在发作的精神病人,经过三道铁闸门送入病区,把路过的人吓得心惊肉跳。袁超说四院这种地方,兰兰去得越少越好。

赵兰兰尸体被发现的次日午后,她仍然躺在解剖室里,身上覆盖着白布,黑色的长发从床上垂下,无法解答这场离奇死亡。我们试图寻找她的手机,但始终没有在市场上找到。图侦提供了11月10日出事那天的监控画面。

下午1点30分,赵兰兰穿着粉色大衣、蓝色牛仔裤,走出“科级楼”小区,与袁超在步行街见面。下午3点,两人回到科级楼小区路口。路口的监控摄像头背靠“科级楼”,朝南。两人往北走,消失在监控画面中。下午5点多,袁超独自出现在监控中。他回家时路过学校,进去拿了一本书,然后返回自己的住处。

“你们打算拿这个来给局长汇报?”王队长皱着眉头问道。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我们都不敢出声,只听到鼠标点击的声音和翻阅卷宗的声音。虽然局长还没有来,但可以想象到一会儿他狂风暴雨般的质问。

王队长突然发问:“赵兰兰和袁超下午3点多消失在监控里,袁超下午6点多回家。你们没想过吗?三个小时!他们干什么去了?你们都没怀疑过袁超?”之前我们一直在按照抢劫杀人的方向侦查,王队长提出的方向并非没有可能。但我们不愿怀疑袁超,觉得他不可能对赵兰兰痛下杀手。

“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没有吧。光时间上说得通,其他地方也说不通啊。”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说,“下午袁超还陪着家属来问案情,如果是他,这什么心理素质!”

袁超陪老两口来刑警队时,坐在沙发上一直低头用手捂着脸。不少民警都看到,他表情木然,右手袖子上还蹭着粉笔灰,应该是知道消息后,匆忙从课堂上赶过来的。

“他要是心虚跑路倒是好办了。”王队长中和意见,想到了折中的方法——等赵兰兰的手机出现。14日深夜,步行街一片漆黑,只有刑警队的楼灯亮着。

宿舍里挤满了人,办公室也铺上了行军床。专案组成员因案件未破而无法回家。有人在宿舍打牌,有人躺在床上玩手机。更多的人则聚在办公室,翻阅卷宗,讨论案情的各种可能性。

讨论持续到了后半夜,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始终是争论焦点。袁超是赵兰兰生前最后的关系人,他的嫌疑无论如何都不能排除,但我们却怎么都无法给他杀人的动机找出合理的解释。多数人始终觉得,袁超最不可能杀人。

大家不是同时睡去的,但是凌晨2点,所有人突然同时醒来了。大家披着警服,冻得抖抖嗦嗦,日光灯亮得刺眼,大家眯着眼,哈欠声在不大的会议室里回响。王队长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披着多功能警用大衣,向我们宣布:“技术刚打电话来,赵兰兰的手机开机了,位置就在袁超家。”

队长发布命令,半夜破门风险大,人容易“惊”。先去几个人到袁超楼下蹲守。其余人好好睡觉,早上去逮这小子。楼下的警车发动了,听着汽车引擎声,我躺在宿舍铺上,彻底睡不着了。

自己的往事和这几天经历的案情交织在一起,在脑海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现场没有手机和钱,抢劫杀人合情合理,手机一定会出手并重新开机,但是为什么在袁超家?他可是赵兰兰唯一的精神支柱!虽然说不通,但是袁超的嫌疑陡然变大,不管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对这样一个抑郁症女孩下手,还留下一对伤心的父母,单凭这点,他就该死!我也想下楼一起去袁超家楼下蹲守。所长冲我喊了一声:“你就在这好好睡觉,明天抓人我带你去。谜底就交给你解开了。”

早上7点,天刚蒙蒙亮,我从枪柜里取出自己的配枪,顶上了膛火。站在楼下,我抬头看着位于二层的袁超家。屋里的灯已经亮了,厨房排气扇冒出缕缕炊烟。抓捕组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意外的是,门竟然开着。

不大的客厅里站满了警察,袁超则穿着厚厚的蓝色栽绒睡衣,已经梳洗整齐,正站厨房的灶台旁烧水。“你们比我想象中来得快,我本来还想烧水洗个澡,现在只能泡茶了。”袁超平静地说。仿佛闯进家门的不是警察,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所长拿出刑拘正,像是怕吵醒邻居,轻声说:“小伙子,跟我们走吧。”

袁超丝毫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他扭头看了看我们,也许是注意到了我腰间的手枪,他左手握住了灶台上的厨刀,转身面向我们。我心中一紧,身上冒出冷汗,把右手放在了枪套上。所长用力握住我放在枪套上的手,面对袁超说:“事已至此,何必呢?”袁超放下厨刀,把手抬到胸前,从厨房走了出来。同事马上给他上铐,搜身。

坐在车里,我琢磨着所长那句“事已至此,何必呢”,感觉是说给我听的。所长点了一根烟递给我,让我把枪交给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些机械地抽了两口烟,把手枪交出。所长卸弹匣,退膛,收枪。

“你给我去会议室。”在会议室,所长把我的手机拿走,放在抽屉里,“现在开始,在这坐一小时。”我默默坐着,大脑一片空白。所长是对的,虽然抓捕重大案件嫌疑人可以携带并依法使用武器,但在这次行动中,我明显带上了个人色彩。

我喜欢着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姑娘,所长知道,我会痛恨袁超这样的人,有可能在必要且合法的情况击毙他。但是掺杂个人意愿的行为即使合法也不能算对。袁超应该得到审判。而我作为执法者,应该知道要做什么,不能借法律之手杀人。

一小时后所长进门:“想明白了?”“明白了。”“干活还是放假?”“干活。”“那去吧。”“警官,你枪毙我吧。”我走进讯问室,刚拿起笔录,还没来得及看完文头,就听见袁超求我杀了他。

袁超被捕后,很快就向审讯民警承认了罪行,却迟迟不肯在笔录上签字,非要找我聊聊。我抬头看了眼袁超。他发型整齐,鼻子上端正地架着眼镜,穿一套厚厚的蓝色裁绒睡衣,四肢被紧箍在讯问椅上。

袁超始终维持着斯斯文文的状态,看上去很难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里透着挑衅:“其他人都想套我话,只有你想打死我。”

“如果我没猜错,不是你自己有抑郁症,就是你家人有。”袁超叹了口气。袁超的每句话都十分抓眼,好像坐在讯问椅上的是我,不是他。“警官,你也不用端着,其实我见过你,咱们好好聊聊?”

“你怎么认识我?”我主动问他。他的回答让我意外。发现赵兰兰尸体那天,刑警队大院正在举办侵财案件打击专案的退赃大会。院子里乱哄哄的,被叫到名字的人去登记领物。那天袁超也在现场,就站在公示栏前。

“退赃大会,你接了个电话就上楼了。”

“你杀了人,还敢去刑警队里看照片?”

“我就是想记住上面的脸和人名,看看最后是谁抓了我。”

“你不是想和我聊聊吗?”我打断袁超。袁超突然说:“我真的很爱她!”语气就像面对一个老朋友,而不是警察。他的目光游离到屋顶,身体想靠在讯问椅上。说完这句话,他失去了刚才的气势,看起来放松了很多。

袁超说,那次日本旅行后,赵兰兰的病情好了一点。虽然还会反复,但她坚持吃药,加上自己的陪伴,病情暂时控制住了。暑假,袁超打算回老家看父母。

赵兰兰开始感到不安,担心袁超会离开她,而她无法接受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袁超提出一起回家,但赵兰兰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根本无法面对袁超的父母。袁超陷入两难境地,最终决定不回家了。然而此时,赵兰兰已经认定自己是袁超的负担。

赵兰兰不断地抱怨:因为自己,袁超不能回家看望好久不见的父母;因为自己,袁超在学校引起同事的不满;因为自己,袁超经常顶着黑眼圈工作和生活。转眼到了国庆节,袁超依旧没敢回家。而此时的赵兰兰,却已经陷入“死胡同”。

10月1日上午,她在袁超家里割断了自己左手腕的静脉。袁超接到幼儿园园长打来的电话,说赵兰兰没有来参加国庆活动。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推开浴室门。赵兰兰面色惨白地侧卧在浴室里,不省人事,左手腕正在往外流血。她的右手边,扔着一把刀。

浴室地板上,已经浸染了一片血迹。袁超吓坏了,马上拨打120急救电话。由于120、119、110三台联动,派出所民警先赶到了现场。袁超用手捂着赵兰兰的伤口,身上沾满了血,努力和她说话,不让她失去意识。

民警从单警装备里取出急救包,用无菌纱布覆盖赵兰兰的伤口。纱布很快被暗红色的静脉血浸透,民警又用止血带扎在赵兰兰的手臂上。120终于赶到袁超家,医生拎着软担架上楼,把兰兰抬进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袁超坐在救护车里,一边哭一边和兰兰讲话。

他一个人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头垂在两腿之间,双手捂着脸,衣服被染红,眼镜放在一边。他好像根本听不到四周发生的事,眼泪一颗颗砸在地板上。我相信袁超那句“我真的很爱她”没有说谎。

在勘察袁超家时,我们发现很多打印好的A4纸,用长尾夹分门别类整理好,上面全是治疗抑郁症的资料。他怕赵兰兰多心,把这些资料锁在抽屉里。抽屉底部,躺着那两张飞往日本的机票。赵兰兰的手机放在袁超的床头,里面最多的就是两人的合影。

那次自杀未遂后,赵兰兰虽然被救回来了,但袁超却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他觉得压力已经超出自己承受的范围。一个奇怪的念头开始在脑海里徘徊:“也许,她活着是一种负担,死亡才是解脱。”

当袁超第一次想到这个念头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然而这个想法却不断在滋长。“她那次自杀未遂后,我就一直在想,我什么都做了,还是无法治好兰兰,她还是铁了心要寻死。我们在一起真能有未来吗?”袁超专注地想了很多事,如同他在课堂上抛下学生独自闷头解题一般。

他给自己和赵兰兰解出了答案:无论赵兰兰自杀还是和他分手,最终都会死去。

袁超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姿势,始终仰头看着天花板。我以为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流泪,或者是不想再面对我的讯问。

“但我根本做不到不想她,我放弃了抵抗。即使被抓我也认了,我要再看她一眼。”袁超仰着头说。

杀死赵兰兰的第五天,袁超忍不住打开了她的手机。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离落网近了一步。

知道早晚被抓,袁超特意查了看守所的规定:不能穿有硬物的衣服;衣服上不能有金属纽扣、绑绳;鞋子不能有鞋带、皮鞋不能带铁鞋弓。

他提前都给自己准备了厚睡衣、棉鞋、还有一叠100元的票子。这一套东西整齐地放在他家的茶几上。

讯问途中,“探长”老杨进来接手。老杨进去没多久,拿着笔录朝我走来说,“有些地方不仔细,到底是激情杀人还是有谋划?低级错误!”

我跟老杨再次走入审讯室。

老杨坐下,直勾勾看着袁超,像看猎物。袁超被看得有点发毛,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警官,该说的我都说了啊,铐得这么紧,什么时候去看守所?”

“你勒兰兰的时候紧吗?”老杨淡淡地说。

袁超一愣,没有回答,又仰头盯着天花板。

“兰兰挣扎了吗?挣扎了多久?她有没有扒开你的胳膊?你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老杨大声发出一串问题。

袁超急促地呼吸,“没有,她没怎么动弹,就那样发生了。”

“不对吧?地上都是兰兰蹬出来的痕迹,看得出她在挣扎,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很痛苦吧。你就这么狠心?明明一松手就能放过她。”

袁超开始回避,“我记不清了,当时脑子一片混乱”。

“你们怎么去的,这地方走路起码快一小时吧,为什么不坐车?你最后陪她的路也是一条黄泉路,六七公里啊!”

袁超听到“黄泉路”的时候,明显颤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回答问题。老杨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许只是晕过去了,你这一走,她一个人在荒山野岭就这么死了,你可真残忍,真不是人。”

“不可能!不可能那样,操!”袁超的表情开始扭曲,大口喘着气说。

“你凭什么就说人死了!你倒是说说看!”

“因为她已经凉了!”袁超大声哭喊起来。他的面具终于摘下了。原来是这样,袁超把念头变成了计划。他事先计划好,约赵兰兰去山上,就是为了杀死她。那里确实是他们经常散心的地方。清晨的山下有早市,到处是摆摊的小贩和晨练的人们。中午一过,路上就很少有行人了。当天袁超选择步行,他担心因为乘车会留下线索。步行就不一样了,那一路的人行道没有监控,附近的人也不会在意两个散步的青年。

袁超在银杏树旁待了很久,看着靠着树干的赵兰兰,试图拉她起身,却发现她已经冰凉。他冷静下来,将赵兰兰身上的物品拿走,伪造成抢劫杀人现场。但他无法将赵兰兰藏在荒草中,让她与蛇虫鼠蚁为伴。尸体就这样靠在银杏树下,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女人久久遥望着远方。

回到家,袁超难以置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几天来过得非常痛苦。睡不了多久就会惊醒,醒来时又觉得是在做梦。有时,他骗自己赵兰兰并没有死;有时,脑海里冒出想回银杏林看看的念头,却又不敢。

袁超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置备好了看守所的衣物和应付审问的说辞;另一方面,正常去学校上课,去赵兰兰家问候老赵两口子,甚至去刑警队门口张望。就这样灵魂出窍似的过了几天,直到今天凌晨他打开了赵兰兰的手机,看着看着意识到:“完了”。

彻底睡不着的袁超干脆熬到天亮,哪也不去,等着警察上门。袁超之所以要求和我聊,是觉得我和他有相似的经历,希望我能理解他杀人的动机。被送去看守所那晚,袁超又提出想让我送他一程。我拒绝了:“和你多待一秒,都觉得恶心。”

我不能理解袁超,希望他接受审判,执行死刑。“可我不认为自己会判死刑,你输了。”袁超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不久之后,赵兰兰父母和律师造访了王队长办公室。他们落座之后我才发现,老赵不再像个退休老干部,倒像一个长期酗酒萎靡不振的酒鬼。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审判程序是漫长的过程,这对饱受丧女之痛的两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半晌,老赵说:“即使判袁超死刑,兰兰也活不过来了。人老了,经不起这样折腾,袁超本性不坏,他对兰兰好,我们都能看出来。他经常说以后不管和兰兰如何,都会把我们当亲生父母。”

老赵说不下去了,律师把老两口写的材料递给王队长,我瞟了一眼,是谅解书。所谓谅解书大意也就是案件情况,赵兰兰的病症是诱因,她的病把老赵以及袁超折磨得精疲力尽,袁超算是一时糊涂,情绪失控做了傻事。他们觉得袁超本质上不是一个恶人。女儿的消失并不意味着袁超要随着一起消失,他们不忍心让另一个家庭也承受丧子之痛。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和王队长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办公室。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斜斜地撒在院子里,刚巧没有覆盖到一楼大大小小讯问室。袁超这个案子,带给我的,只有令人打颤的寒气。“真他妈的讽刺。”我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开。

018年12月24日,我在省城出差办理一起案件。晚上,在宾馆里,教导员发来一张图片和语音:“小蒋,你看,晚上我们去教堂做平安夜安保和消防检查,老赵夫妻开始信教了。”我回复:“这样也好,可能是精神寄托吧。”

回去之后,教堂的老牧师告诉我,其实老两口来这里快一年了,赵兰兰的母亲加入了唱诗班,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能看到她。袁超临去拘留所前,对我说的“你输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牧师:“他们忏悔些什么呢?”

▲心理学上有一个“小飞虫撞窗”的比喻。飞虫在车里试图飞出去,但车窗挡住了去路,它一再地撞击车窗,无功而返;其实,另一侧的车窗却是敞开的,只要它能允许自己停下来,掉转方向,就能轻易地从敞开的车窗飞出去。可大多数飞虫都宁愿在同一面玻璃窗上撞得晕过去,也不愿选择另一面。有人用这比喻抑郁症病人,比如赵兰兰。我觉得,袁超也是如此。

袁超面前有一扇关着的窗——兰兰的病。这是一道他解不开的题。他无法接受失去兰兰,更无法接受的,是“解题失败”。可兰兰作为一个人,一个抑郁症病人,她需要真正的治疗,而不是像个问题一样“被破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插图:@Leon_Lee李万欣记得点赞、评论、收藏、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