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小路缓缓驶向豫章城,然而在到达定国门时并未进入城内,而是停在了城墙边。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潮湿气息。沈学士闭目坐在窗下的阴影里,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问道:“老夫最近听说了一些传闻。据说大虞要有一位朝堂出身的新皇后了,是真的吗?”

莫依然淡淡地一笑,回答道:“是的。”

“老夫还听说,近几天来镇国公府访客不断,但相爷却关闭大门,拒绝见客,是真的吗?”

莫依然点点头:“是的。”

沈学士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看着她,问:“相爷,老夫斗胆问一句,您心中对我有何看法?”

莫依然一怔,随后答道:“自从我还是四品文渊阁长史时就认识先生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先生就像我的老师,时刻给我以指点。我对待先生,就像对待恩师一样。”

沈学士点头表示认可,接着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以老师的身份,向学生提出一个问题。”

莫依然低头,表现出恭敬的态度,回答道:“请讲。”

沈学士注视着她,缓缓提问:“你有没有想过成为第二个吕雉?”

一阵沉默降临,只有窗外簌簌的雨声。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依然问道。

沈学士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你入朝十年,担任丞相五年,功勋卓著。我一生为官,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够将满朝人心聚于一身的人。你的女儿身份曾经给你带来很多阻碍,但也为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莫依然蹙眉:“请先生明示。”

“皇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古至今,后宫势力强大,超越前朝的例子比比皆是。汉高祖刘邦的妻子权倾朝野,锋芒毕露,无人能及。”沈学士看着她,继续说道:“依然,根据你现在在朝中的声望和人脉,成为吕雉第二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你有野心,想要取代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浑浊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接着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有升迁的打算?如果你有的话,老夫、赵继、三省六部、满朝文武都是你的势力。只要你一声令下,改朝换代,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这番话让莫依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蹙眉看着眼前的老者,惊讶于他洞悉一切的智慧和深不可测的心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沈学士淡然说道。

“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莫依然脸色阴沉地说:“我无意成为吕雉那样的女人。我是靠着踏过万千尸骨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能够全身而退已经让我很知足了。”

莫依然缓缓说:“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老师保重。告辞了。”

她起身正要往车下走,却被沈学士叫住:“机遇难得一世难逢,相爷真的要坐视不理吗?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唾手可得啊!相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成为他的妻子。她转身看着他,沉声说道:“老师,难道真要把我推入那万丈深渊么?”

沈学士微笑,道:“我就是不想看着你坠入万丈深渊,才要现在给你提个醒。”

老者的白发在天光下镀上一层银光:“我刚才所讲,朝内持此想法的大有人在。三省六部,各地要员,都是你一手提拔。他们跟着你变法革新,跟着你步步高升,他们已经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你身上。莫依然,你是大虞丞相,你是镇国公,你的身上系着多少人的前程。你永远不可能只做一个男人的妻子。有些事,就算你不想做,也会有无数的人逼着你去做。”

她眸光坚定,缓缓说道:“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他呢?也对你有一样的承诺么?”沈学士看着她,摇头苦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他不仅仅是个男人,更是个君王。他有三宫六院,有万里江山。他可以为了那个皇位杀死自己的舅舅,放逐自己的亲人,囚禁自己的手足,你怎么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为了江山,背弃你呢?”

莫依然心里猛地一空。

沈学士浑浊的双眸仿佛看穿一切,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的聪明之处,就是懂得权衡取舍,不像我那个傻女儿,一门心思只知道对她的男人死心塌地。孩子,别丢了你的聪明,否则你对他来说,也就一钱不值了。”

“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吧。你要留下来,就注定成为他的对手。你若不想与他决裂,最好在一切便得不可收拾之前,抽身离开。”

莫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镇国公府的。她脑子里全都是沈学士所说的话,甚至连伞都忘了打,全身都被细雨淋湿。老吴远远看见她,急忙撑了伞迎出来,道:“哎呀,爷,您怎么不打伞呢?你看看这淋的,非着凉不行!快快快,快进来。”

莫依然在府门前站定,抬头望着那金字牌匾出神。细雨落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凉丝丝的。她闭上眼睛,心中却是一片混乱。

她缓步走进内堂。仆妇走上前,说道:“爷,您可回来了。月夫人等了您一上午,才刚刚走。”

“哦。”莫依然并没有听到心里去。

仆妇说道:“今儿礼部把礼服送来了,月夫人想给您试试呢。您先看看吧,就在这儿。”

明黄绫子包裹着大红锦缎,上绣着九凤合欢图,金丝绣线密密匝匝,缀着层层珠翠。皇后凤冠就放在一侧,黄金镶着珠宝,戴在头上足有千斤重。

莫依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凤袍绶带,金冠霞帔。凤仪宫巨大的钮螺钿花鸟铜镜映着她被胭脂覆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四位掌宫嬷嬷低身为她整理裙裾,引领尚宫轻声说道:“娘娘,吉时已至。稍后请您跟随奴婢前行,一步都不要踏错。”

红丝毯上,脚下步步生莲,两侧百官列队,她所经之处纷纷跪拜。赵康轻轻执起她的手,缓步走向天坛。

木西子跪在赵棣身边,向她微笑。赵继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沈学士则跪在上首,浑浊的眸子仿佛看透她内心的阴霾。文武百官俯首下拜,然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这表面恭谨的三呼万岁之后,又有着怎样的权谋算计?

莫依然侧头看着赵康,万民俯首中,只有她与他并肩站立。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只有她,能成为他最后一个敌人。

他们缓步走到天坛之下。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新皇登基——” 赵康掀袍迈步。莫依然忽然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牧臣。”

赵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天坛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莫依然缓缓抬眸,正对上他幽深如海的眼眸。

冕旒之下,他静静望着她,双目中是她熟悉的深沉热烈。他依旧是他的牧臣,还是那个与她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人。他们曾一起走过那么多岁月,她怎么可以再怀疑他的心?

权力不过是他们的战利品,它永远不能使他们分离。她和他并肩携手,立于这风口浪尖。权谋诡诈又能如何?他们是万民的主宰,这江山,她夺得来,就守得住。他们敢相爱,就敢相守。

从今日起,敬告天地,放诸四海。她要与他一世相守,再不分离。内心最后一点阴霾消散,莫依然微微一笑,道:“没事。” 赵康还以一笑,牵着她的手,缓步走上天坛。

礼官高呼:“跪——”

永泰元年,新帝登基,史称昭武帝。皇后莫依然上尊号靖敏,与帝同上天坛,接受百官朝贺。首开大虞历史上朝拜皇后之先例。次年,改称二圣临朝。同年,虞望联军攻破雅格,收回尘风关以西八百里土地,设置安西都护府。

日光暗沉,紫玉钗在莫依然的指间散发着迷乱的光彩。这个锦盒随着万千战利品一起送入皇宫,被她单单拣了出来。锦盒内压着一张帛书,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恭贺新禧。

莫依然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清明入仙的男子,行吟在山水之中。

不惯离别,相对断肠无,悲笳吹彻万里愁,素帷独对一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