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约38亿年前海洋里诞生的原核细胞,到如今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的现代人类,人类进化历程漫长且复杂。在(约1万年前)进入农业社会以前,人类的身体和大脑是与采集狩猎者的生存环境相适应的。然而,自进入农业社会以后,人类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工业革命和信息化革命之后,环境与生活方式的变化不断加速。如此短时间内,人类进化完全跟不上环境变化。研究表明,除肤色、消化酶等细微方面外,我们的基因与石器时代祖先相比几乎没有区别。从基因视角来看,我们等于是从石器时代穿越到了人工智能时代。

这种基因与环境之间的不匹配,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理健康构成挑战。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我们可以从人类起源说起。人类起源于约20亿年前从原核细胞中进化出真核细胞;约10亿年后,从真核单细胞生物中进化出真核多细胞生物;约2.6亿年后,从真核多细胞生物中进化出鱼;约1.7亿年后,从鱼当中进化出两栖动物;约0.5亿年后,从两栖动物中进化出爬虫动物;约1亿年后,从爬虫动物中进化出哺乳动物;约1.6亿年后,从哺乳动物中进化出灵长类动物;约500万年后,从早期灵长类动物中进化出我们常说的人类祖先:猴子。约3000万年后,从猴子中进化出人猿;约800万年后,从人猿中进化出人科动物;约1400万年后,从人科动物中进化出早期人类;约250万年后,也就是距今约30万年前,从早期人类中进化出现代人类;约1万年前,人类进入农业时代;约260年前,人类进入工业时代;约50年前,人类进入信息时代;公元2023年,人类进入人工智能时代。

最近,中国科学家发现距今约4.39亿年至4.36亿年的鱼类化石。央视网报道称:这项研究在“从鱼到人”的探源研究领域取得重要突破,引起许多网友称奇:人不是从猿变来的吗?怎么又是从鱼变来的。其实,人类祖先不但曾经是鱼(或者用通俗的说法,人是从鱼变来的),还曾经是细菌,是两栖动物,是爬虫,是啮齿动物等等。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人类与细菌、青蛙、蛇、老鼠、猴子、猩猩,等等,都曾经有过共同祖先,后来分道扬镳,各自独立进化。

选择1万年前作为参照点,是因为在那以前数百万年里,人类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变化一直极其缓慢,但自那以后越来越快,导致基因与环境之间出现越来越宽的鸿沟。而这正是本文探讨的中心问题。

从人类进化史可以看出,进化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且不说从原核细胞(没有细胞核)进化到真核细胞(有细胞核)花了20亿年,单说人类从黑猩猩(严格来说是人与黑猩猩的共同祖先)进化到今天,就花了600万年,而黑猩猩与我们的基因有98.8%都是相同的。换句话说,人类与黑猩猩各自独立进化600万年的结果,只是1.2%的基因差别。那么(很不严谨地)粗略估算,人类进化600万年,基因只改变了0.6%。

那么,从1万年前的石器时代到今天,人类进化了多少了呢?如果按上面的数据来估算,1万年的进化只能造成0.001%(0.6%除以600)的基因变化。换句话说,我们的基因等同于基本定格在1万年前的石器时代。

上述估算尽管很不严谨,但与最新基因研究的结论却不谋而合。近年来,科学家从古人类骨骼和牙齿化石中提取到DNA进行测序,并与当今人类基因进行对比。他们发现,与石器时代祖先相比,我们在基因上只发生了极少数细微变化,比如肤色、对淀粉的消化能力、和对某些传染病(如疟疾)的抵抗力等。

还有“活化石”为证。我们的石器时代祖先中,有些于6万年前进入澳洲,有些于2万年前进入美洲。随后,他们与欧亚大陆的人类隔绝,各自独立进化。到今天,美洲和澳洲土著(他们中许多人直到几百年前一直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与我们相比,也仅仅是面貌肤色等有所不同。当然,还有一个显著不同,那就是他们对某些传染病缺乏免疫力。当欧洲殖民者把天花、麻疹和霍乱带到美洲时,导致许多人病死。

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写到:“今天,我们可能住在高层公寓里,冰箱里塞满食物,但我们的DNA仍然认为我们生活在非洲稀树草原上”。心理学家戴维·巴斯在《进化心理学:心理的新科学》中写道“我们头顶一颗石器时代大脑生活在现代环境中”。这方面的学术文章更是数不胜数。

尽管大众媒体很少讨论,但人类基因等同于定格在1万年前乃学界共识。那么这样的基因是与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相适应的呢?我们都知道,进化的基本原理可以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概括。也就是说残酷的生存竞争会逐渐淘汰那些不适应环境的个体;而那些适应环境的个体则会在种群中流传得越来越广。

人类在进入农业时代之前,一直沿用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长达250万年。在这个漫长过程中,那些不适应狩猎采集生活的人逐渐被淘汰,剩下的人从基因所决定的身体机能和心理机制来说,都是与狩猎采集生活相适应的。因此,我们天生就是狩猎采集者。

文化进化推动环境巨变。在这里,文化定义为“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并影响人行为的信息”,包括语言、信念、价值观、规范、制度、艺术、科技等。文化进化指的是人创造文化和对文化进行选择的过程,其结果是文化的积累和迭代。

人类从12000年前起陆续进入农业时代,这是人类发展史上一个关键里程碑,标志着文化进化超越了生物进化,从此人类从适应环境进入了改造环境的新纪元。

生物进化以生物个体的优胜劣汰为基础,需要数百、数千、乃至数万代的残酷竞争和无情筛选。而文化进化则无需以人的死亡为代价,并可在一代人时间里迭代多次,因而进化速度很快,而且是越来越快。尤其是科技文化的进化速度之快,我们这代人体会尤深。

与1万年前相比,今天的地球无异于一个外星文明创造的环境。如果1万年前一个胎儿穿越时空,来到今天一个年轻妈妈子宫里,并顺利孕育、出生,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比如,他会表现得像个野蛮人吗?会有智力缺陷吗?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成长为人工智能时代一个正常打工人吗?

按照前面的分析,他的基因与今天的胎儿是一样的。因此,他生下来会和今天任何一个婴儿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从本质上来说,我们跟这样一个胎儿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拥有的都是狩猎采集者的基因,只不过生在了现代文明社会,出生以后通过学习成为了现代文明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时空穿越者。

作为穿越者的困境是,我们的远古祖先面临两大挑战:获取生存资源(尤其是食物)和应对各种致命威胁(尤其是毒虫猛兽和暴力冲突);他们每天的生活也都基本围绕这两个主题展开。如果他们穿越到今天,一定会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他们梦想中的天堂,因为按照他们的标准,这里生存资源极其丰裕,生存环境极其安全。他们一定以为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人必定天天无忧无虑地尽情享受生活。

显然,并非所有人都能体会到这种感觉,许多人甚至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挣扎。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石器时代基因与现代文明环境之间的不匹配(以下简称“基因/环境失配”)。这种失配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理健康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以下是一些简单的示例。

基因/环境失配对身体健康的影响

我们的狩猎采集者基因决定了我们的身体适应每天在大自然中狩猎、采集、社交娱乐,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方式。然而,如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房间里,这种非自然的环境使我们感到紧张,成为慢性压力的一个来源。每当我们在大自然中放松时,都在提醒我们这才是我们基因所渴望的环境。

过于卫生的人造环境导致我们在漫长的荒野生活中进化而来的免疫系统缺乏微生物刺激和训练,尤其是在生长发育阶段。这可能导致免疫系统一方面功能不全,另一方面又过于敏感,而后者可能是今天过敏和自体免疫疾病越来越多的一个原因。

久坐少动是现代生活方式的一个普遍现象。这是对我们的狩猎采集者基因最明显的“背叛”,因此也必然受到“惩罚”。研究表明,久坐少动会明显提高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和某些癌症的风险,还容易导致基础代谢低、肌肉骨骼虚弱、精神萎靡不振,甚至导致认知功能(记忆力、注意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下降。

久坐少动加上缺乏自然光照射,还容易导致昼夜节律紊乱,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而且睡眠质量不佳,甚至失眠。此外,缺乏户外活动和自然光照射,也是导致近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们的狩猎采集者基因还赋予我们对高热量食物的本能欲望。这在食物匮乏的石器时代非常有利于生存,但在高热量食物唾手可得的今天,就很容易导致过度摄入,诱发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等严重健康问题。

人类之所以进化出对高热量食物的本能欲望,是因为在远古人类不时需要挨过食物严重短缺的时期,而狩猎、采集和迁徙都需要耗费大量能量;因此,搜寻和尽量多摄入高热量食物对于他们的生存和繁衍(孕妇需要摄入额外热量供应胎儿)极为重要。

基因和环境都会对心理健康产生影响。研究表明,某些基因与心理健康状况存在密切关联,例如,某些人携带易感基因,容易出现焦虑、抑郁等心理疾病。但是,大多数心理疾病并不是由单个基因导致的,而是由多个基因和环境的相互作用导致了疾病的发生。

此外,环境因素也可以改变基因的表达方式,从而影响个体心理健康问题的风险。例如,压力和创伤性事件可以改变DNA甲基化水平,进而影响基因的功能。

基因/环境失配对心理健康的影响相当广泛。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信息过载,及其导致的对我们欲望和恐惧本能的过度刺激。今天人们普遍刷手机上瘾,导致情绪长时间受到各种信息的激发。这导致一系列不良心理效果,包括经常感到焦虑、疲惫、注意力涣散、生活满意度下降等。

对我们的狩猎采集者祖先来说,获取信息是获取生存资源和规避生存威胁的前提,因而,好奇心和对信息的渴求是狩猎采集者天生的本能。丹尼尔·戈尔曼在《情商》一书中提到,远古人类在荒野上常常需要瞬间作出这样的决定:这是啥,是我可以吃的,还是可能会吃了我的?这生动诠释了好奇心和信息对于他们生存的意义。而且,由于信息对于生存的重要意义,我们远古祖先中那些拥有信息的人还会受到族人的尊重,获得声望和权威。

按照进化心理学的基本观点,人的机能(当然也包括信息处理能力)是与环境大致相适应的。远古荒野上信息相对稀少,这意味着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也是相当有限的。在石器时代,这不是个问题,但在信息爆炸的今天,这就变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与我们在食欲方面遇到的困境非常相似:食欲是无止境的,但消化能力是有限的,吃太多就会消化不良,甚至生病。在信息爆炸的今天,我们对信息的本能欲求让我们每天摄入过多的信息导致信息消化不良引起各种心理健康问题。

要深刻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了解大脑运作的基本特点。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人类是高级动物但往往记住自己的“高级”而忘了自己也是动物前面提到人与黑猩猩6百万年前有共同祖先也就是说人有别于动物的高级特性最多就是在这6百万年间进化出来的在那之前人和黑猩猩有着37.94亿年(3794百万年)共同进化史当然按照这个比例(6/3794=0.16%)来估算人的“高级性”与“动物性”是不科学的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明白人的“高级性”局限性和人身上“动物性”的强大存在人脑由约1千亿个神经元组成每个神经元可与高达数万乃至上百万个其它神经元发生连接构成一个约100万亿条神经连接组成的复杂网络理论物理学家Michio Kaku认为人脑是宇宙中已知最复杂的物体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借助于一些简单模型来对人脑及其运行规律有一些基本了解

作为进化的产物,人脑并非一个“全新”系统,而是在约5亿年的大脑进化史中不断在旧系统基础上叠加新系统的结果。神经科学家保罗·麦克莱恩认为,人脑由三部分组成:爬虫脑、古哺乳动物脑(边缘系统,负责感受和情绪反应)、新哺乳动物脑(新皮质层,负责高级、精密的思维活动)。心理学家丹尼尔·戈尔曼在《情商》一书中把人脑分为情绪脑和理性脑。获诺贝尔奖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在总结其毕生研究成果的《思考:快与慢》一书中,把大脑分为情绪化、简单化、粗糙、但主动、快捷的系统1,和理智、严密、精确、但懒惰、缓慢的系统2;系统1 和系统2协同工作,系统2认为自己是大脑的主人,但往往主导大脑思维活动的是系统1,系统2往往只不过是系统1的应声虫而已。

综合上述模型,我们可以非常粗略地把人类大脑理解为由一个原始思维系统和一个高级思维系统组成;前者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们的动物属性,后者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们作为人独有的高级属性。信息过载对心理健康的影响非常广泛深远,但重要的是理解其最基本的影响机制。这里集中谈两个。

1. 在信息输入过快、过多的压力下,大脑会被迫更多地使用其原始思维系统,而高级思维系统则受到抑制。这是因为:1. 原始思维系统运转速度快,高级思维系统运转速度慢;2. 基于生物的节能需要,大脑的这两个系统存在此消彼长的关系;当原始思维系统高速运转时,高级思维系统就会受到抑制。这也符合我们的日常经验: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我们很难进行理性思考;3. 信息输入过快、过多,对我们的动物本能来说意味着出现了生存危机;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启用原始思维系统,因为应对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是它的专长。

因此,如果长期刷手机上瘾,我们的原始思维系统就会长期受到激发,而高级思维系统则会长期受到抑制。按照赫布原理,经常激发的神经网络会变得连接更牢固,变得更容易激发;长期不激发的神经网络会逐渐断开连接,变得更难激发。其结果自然是,原始思维系统变得越来越‘发达’,高级思维系统则越来越萎缩。

2. 在数亿年严酷生存竞争中进化出来的原始思维系统,其基本功能就是对输入的一切信息做“这代表了生存资源还是生存威胁”的判断,并根据这个判断触发相应的情绪反应,从而实现趋利避害。人的情绪反应多种多样,但大多可以归并为两大类:欲望(我要)和恐惧(战或逃)。

因此,在刷手机的时候,我们可能误以为自己只是在吸收无害的信息,但事实上,我们的原始大脑所感受到的却是扑面而来的诱惑或威胁。这种欲望和恐惧本能长时间受到高强度刺激,导致它们变得越来越敏感。根据赫布原理,欲望和恐惧本能经常受到激发,就会变得更容易受到诱惑的刺激(后果之一是更容易上瘾),也更容易感知到生存威胁(后果之一是更容易产生灾难化思维)。

当我们了解了这两个机制后,信息过载对心理健康的负面影响就变得更加容易理解了。

结语

认识到我们天生都是狩猎采集者可能会让人感到有些沮丧,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高级”。然而,换个角度看,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鼓舞。认识到这个现实有助于我们解释人与社会之间的许多困惑,同时也为我们解决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挑战提供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