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程轩已经从宫中出来。然而,亲兵却还没有在宫门口等候。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毕竟面圣的时间如此之长,为何尚未回来复命?就在他回到府邸的路上,一辆马车远远地朝他们所在的侧门驶来。驾车的正是送沈瑾瑜的亲兵。亲兵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在程轩的耳边低语。程轩不动声色地打开马车车门,只见车上的沈瑾瑜面若白纸地躺在车塌上。沈怀瑾满脸担忧地看着沈瑾瑜,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他见了程轩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般扑上来,连声问程轩道:“我阿姐这样了,韩伯伯家也没有了,程副将,你看看我阿姐有没有事情。”

亲兵过来道:“才有大夫给看过了,是急火攻心一时调整不过来,加上路途劳累,体虚才会这样。才开了药从医馆出来,还没来得及熬呢。”

程轩看着沈瑾瑜气息微弱的样子,与之前路上简直判若两人。原本她是瘦弱的,但是因为有股精神气撑着她,倒也觉得精神的很。每天精神的跟着军队上路,因为瘦,眼睛显得越发的大。可那眼睛充满了朝气,没有说话的时候,都透着温柔的笑意。不像现在,完全了无生气。

亲兵说他们原来投奔的是户部尚书韩峒。马车快到了,发现他们府邸的匾额都没有了才大惊。韩峒涉及到皇太孙贪墨一案,已经全家被流放到潮州境内的瘴江。沈瑾瑜听完就晕过去了。

程轩伸手准备将她抱下马车,稍一犹豫又出去叫了个小厮,让他叫来内院的粗使婆子,带着软轿来接人。他带着沈怀瑾陪着婆子抬了沈瑾瑜朝内院的客房走去。程轩出征一年有余,并没有告知准确的回程时间。等到他母亲李夫人得知儿子回府的消息时,程轩已经到了客房。

李夫人派人将程轩房里的大丫鬟云舫叫去客房看。云舫是之前李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在程轩出征前一年拨到了他房里。半年后升为一等丫鬟,并给她开了脸。

云舫满心欢喜地快步走到客房,恨不能飞过去扑到他身上。程轩在京中盛名在外,是有名的温柔多情的公子,府里谁不羡慕她。

到的时候,程轩正站在客房外间的桌前,满脸肃色,眉头轻锁,低头听着府里常请的王大夫讲话。王大夫正道:“急火攻心,看着凶险,但是只要假以时日,多多调理,并无大碍。之前的方子开的不错,就是有些急,药下猛了。我改几味药就好。”大夫说完又交代了拿单子的丫鬟几句熬药要注意的事项,就跟程轩行礼道别。

大夫走后,程轩准备转到内间,云舫赶忙上前福了一福,道:“三爷,夫人知道您回来了,派我来看看。”

程轩转头看向她,指向内间床的方向说:“你来得正好,里面有个生病的姑娘。你留下来照顾她吃药。现在她还没醒,去给她打点水来,擦洗一下。”

云舫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原本以为自己在三爷院里是唯一被收房的丫鬟,多少还是有些特别的地位。在院子里,三爷对她还是照顾有加,看在她过去夜晚的情分上,她以为他们见面应该还是有些欢喜的。这院子里谁不知道她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姨娘,她走进来的时候,没有人拦路,甚至连问都没问多问一句。可是现在的情况让她感到失望。

云舫有些失落地看着程轩,见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径直朝房间走去。作为一个大丫鬟,她很快回应道:“好的”,然后离开去嘱咐院子里原本等候的小丫鬟准备水。

当云舫走进房间时,沈瑾瑜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沈怀瑾赶紧上前抱住她说:“阿姐,你终于醒了!你晕了好久,两个大夫都给你看过病了。你还好吗?我好担心啊。我们在程副将家里,阿姐,阿姐。”

沈瑾瑜慢慢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微笑着说:“我没事,可能是因为路上累着了。睡了一觉后好多了,你别担心。”

程轩看到她醒来时没有哭泣或闹脾气,心里更加放心。他本来还担心她姐弟二人先是失散父母,再是亲友被流放,遇到如此大的变故会不知所措。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就觉得烦闷不已,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她醒来后却是镇定自若的模样。这么小就能如此稳重沉着,心中除了怜惜,又多了几分佩服。

其实沈瑾瑜早就醒了,在进入二门之前她就已经醒了。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她该怎么告诉弟弟呢?之前支撑他们的精神是回京、韩伯伯和韩家的哥哥姐姐。找到他们后,她和弟弟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至少在京城他们还有所依靠。但现在呢?祖父不知去向,父母消失无踪。她该如何安抚弟弟?又该如何规划后面的人生?那么多的秘密,那么多不能为人知的事情。越来越接近的禁忌之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承受不住了。

她默默地躺在床上,多么希望自己能一病不起。或者,等她睁开眼睛时,祖父回来了,父母也回来了。又或者,韩沛哥哥会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揪她的辫子。

然而当她听到弟弟越来越慌张的声音时,他握着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她又想起小时候,沈怀瑾两岁以后就是完全由她照顾。她对他的依赖超过了父母。只要她在场,沈怀瑾就不害怕。

现在她也躺在床上,像祖父、爹娘一样离开了他,让他在这京城里独自面对这一切。他既害怕一个人生活又要担心她的安危。

沈瑾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沈瑾瑜微笑着说:“程副将,辛苦你了。我们姐弟俩今晚暂时打扰一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她现在是罪臣的亲友,身份不便,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

程轩微笑着回应:“沈姑娘,先好好休息养病吧。你的病情严重,年纪又小,更要保重身体,免得留下病根。”

这时,沈怀瑾已经从姐姐清醒的惊喜中恢复过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沈瑾瑜说:“伯伯家出事了。我们要去哪里呢?”

沈瑾瑜轻抚沈怀瑾的头,温柔地对他笑道:“还有阿姐在,等阿姐病好了,就带你去找韩伯伯。或者,爹娘说要在京城等他们两年,我们可以租个院子住下,或者干脆买一个。别担心。”

沈怀瑾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贴在沈瑾瑜的膝盖上,默默地听着。

当沈瑾瑜醒来时,沈怀瑾变得更加像个孩子。程轩看着这对年纪都不大的姐弟,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怜悯。他蹲下来,轻轻拍拍沈怀瑾的肩膀,柔声道:“你们放心住下吧,不仅有阿姐在,就算你们是韩峒的亲人,我也会照顾你们。韩沛也是我兄弟,你们就当我是兄长好了。”

沈瑾瑜对着弟弟笑了笑:“别担心,有阿姐在。”

程轩此时以坚定的语气对沈怀瑾说:“从今以后,你们就住在我府上。你的韩伯伯一定会回京的,在此之前我就是你兄长,我会照顾你们的。”

沈瑾瑜以为他是为了安抚沈怀瑾,便感激地对着程轩一笑。

云舫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惊讶。床上那个瘦弱的女孩虽然现在面色惨白,而且年纪还小,但五官却非常清秀。她还没醒过来时,只是觉得长得好看;而当她醒来后,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家里的美女不少,不管是小姐、太太还是丫鬟,姿色好的都数不胜数。云舫曾经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夫人觉得她忠心耿耿,将她收了房。原本三爷就是风流倜傥,外面也惹了不少相思债,留住他本就不容易。想着说收了房,可没多久三爷就去了战场,一去就是一年......现在还带回这么个姑娘,不是说三爷是有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如今这是演的哪出?

云舫稍作思索,便将热水端进屋子来,向程轩深深福了一礼道:“三爷,热水来了,先让姑娘擦洗一下吧。”

程轩便带着沈怀瑾离开了卧房。沈怀瑾依依不舍地看着沈瑾瑜,程轩说:“既然要住在我府上,就别担心了。云舫是我房里的大丫鬟,为人细心周到,一定能照顾好你姐姐。你现在跟我去见我母亲吧。”

说完便嘱咐了云舫几句,然后与沈怀瑾离开了房间。

沈瑾瑜此时整个人软了下来,瘫倒在床上。原本是想不让弟弟担心而强撑着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这时已经是有气无力了。云舫上前关切地问道:“姑娘你还好吧?”

沈瑾瑜缓了缓,缓缓地说:“现在好多了,可能是连日赶路,有点撑不住了。”她说完,慢慢地从床上起身。云舫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道:“既然如此,姑娘先稍作休息,药快熬好了,先擦把脸吧。”说罢,她将沈瑾瑜靠在床头扶起坐好,然后递上热帕子,准备给她擦脸。

沈瑾瑜小时候住在京城附近,家里也有婢女。但后来随家人南下岭南时,为了方便游玩,父母没有留下任何仆人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一开始,沈瑾瑜还觉得这样很不方便,但渐渐地,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这些私密之事。此外,她听说云舫是程轩的大丫鬟,地位颇高,便知道不好意思请她帮忙,于是自行接过帕子道:“姐姐不必客气,我自己来擦就好了。”

云舫见沈瑾瑜主动接过帕子,心里不禁有些惊讶。这位姑娘到底什么来头?虽然她说自己出身贫寒,但脸上的风霜之色却掩盖不了她细腻的皮肤和纤细如玉的手指。她的举止规矩得体,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培养的。而且刚才她还提到要买宅子,要知道京城的土地寸土寸金,这话可是有点大了。她是井底之蛙吗?还是......但是说她是富贵人家吧,她身穿布衣男装,与三爷的举止并无太多闺阁气息,还能带着弟弟长途跋涉,看起来并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现在她竟然还接过了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