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中,脂砚斋点评贾宝玉是“绝世情痴”,这是因为他认为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感情非常深厚。在这一回故事前不久,贾宝玉因被紫鹃哄骗,发了癔症病了好多天。这天是清明之日,袭人让他出来走一走,不要待在屋里面。宝玉便拄了一支杖,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图片1]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
女孩儿未出嫁时,是一颗无价之宝珠;而出嫁后,不知怎么就变得有许多不好的毛病,虽然她仍是颗珠子,但却没有了光彩和宝色,变成了一颗死珠。再年长一些,她变得更加不像珠子,甚至变成了鱼眼睛。这分明是一个人,为何会变得像三样东西呢?
在曹雪芹的人生哲学中,女孩代表着人生的春天,象征着人性真纯至美的生命阶段和生命体验。他对女儿的关爱和推崇,源于他对女性的独特理解。女孩一旦结婚,便会沾染到男人的“浊臭逼人”,即功利之气。在传统社会中,女孩甚至女人本身无需去外面打拼,她们只需在家相夫教子、养育子女。然而,男人却需要立功名。在这种环境中,如果女孩没有成家,她就会永远保持着超功利的生活。这种对女性的看法,也是曹雪芹对人生的一种理解。
“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这句话非常重要。在贾宝玉的世界观中,人与物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无论是草木还是其他世间之物,都是有情有理的,与人一样,得到知己后便极有灵验。因此,当他觉得应该来看杏花的时候却因生病而未能如愿,便觉得是在辜负杏花。就在他悲叹之际,一只雀儿飞来落在枝头乱啼。贾宝玉又陷入了发呆的状态,心想:“这只雀儿一定是杏花盛开时它曾来过的地方,如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所以才乱啼。它的叫声一定是悲伤的哭泣声。可惜公冶长不在身边,不能问他。但不知道明年花开时,这只雀儿是否还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共度美好时光呢?”
这段情节表现了贾宝玉的发呆和感伤,正是曹雪芹在整部《红楼梦》中想要传达给读者的信息,也成为了我们后来阅读这部作品时的一个重要触点。前面他感叹把杏花辜负了,然后又想到邢岫烟将要嫁人离去,心中感叹又失去了一个好女儿。这时杏花的事似乎又被打断了。但就在他悲叹之际,突然有一只雀儿飞来,落在枝头乱啼,杏花的事又被重新提起。贾宝玉说这只雀儿与他一样,因为他曾经看过杏花,而现在杏花已谢幕,所以他感到伤心。而且还要请公冶长来证明这只雀儿的哭声确实是悲哀的哭泣声。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据说他有通晓鸟语的特异功能。贾宝玉的意思是,只要公冶长在场,就能帮他证明这只雀儿的哭声是悲伤的。
曹雪芹称贾宝玉为“绝世情痴”,实际上也是在说他自己是“绝世情痴”。这段情节充分展示了他对情感的深沉理解,而关键之处在于最后他还问了一句:“但不知明年花开时,这个雀儿是否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共度美好时光?”他仍然在关注明年的事情,还在惦记着雀儿与杏花的未来!然而,贾宝玉的未来注定是没有的。就像他在第七十一回时与尤大姐等人聊天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无奈和失落。
尤氏对贾宝玉说道:“像你这样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也还是这样,一点后事都不考虑。”宝玉笑着回答:“我能够和姊妹们共度每一天就足够了,死后也就罢了,哪有什么后事可担心的。”
然而,在第五十八回中,他似乎有未来和情感的想法,因为他说雀儿来年还会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相会。这种呆萌的形象贯穿于整个故事。在第三回中,当宝黛初次见面时,曹雪芹用两首词描绘了贾宝玉。其中一首诗写道:“无缘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这首诗以及他的一些行为都证明了这一点。
在第三十五回中,贾宝玉被他的父亲贾政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有一个名叫傅试的人想与他结亲戚。这个“傅试”实际上是指迎合权贵的意思。傅试家的两个老妈子来看望贾宝玉时,碰巧看到他和玉钏儿两人相互谦让莲叶羹。这时贾宝玉的手被烫伤了,他自己却没感觉到,反而问玉钏儿手烫不烫。
两位婆子见没人在场,一边走一边议论着。其中一个笑道:“怪不得有人说他家宝玉外貌出众,内心糊涂,看似不错实则无能。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却问别人疼不疼,这不是个傻子吗?”另一个又笑道:“我前一次来,听说他家里很多人抱怨他真是有些呆气。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却告诉别人‘下雨了,快躲雨去吧’。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有时候没人陪着,就会自怨自艾;看到燕子,就跟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跟鱼对话;看见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而且连一点刚强都没有,连那些小丫头的气都受不了。珍惜东西就算只是一根线头也是好的;但一旦糟蹋起来,哪怕价值千金也不在乎了。”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出园子,告别众人回去,这里就不多说了。
根据这两个老妈子的谈话,贾宝玉似乎具有癔症倾向。虽然前面的章节没有提到他和燕子说话的情节,但在这里突然出现。因此,《红楼梦》的叙述逻辑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非线性的,而是一种交织性的叙述。当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前面的内容时,突然出现了一个触点,打通了我们的阅读灵感,使我们顿时豁然开朗。
在藕官纸祭的情节中,宝玉谎言庇护痴情体贴的表现也是相当突出的。而第二个情节则是突然转到另一个地方,转变非常迅速且突然。
正当宝玉胡思乱想时,忽然看见山石那边冒出一股火光,将一只鸟儿惊得飞起。宝玉大吃一惊,接着又听到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找死吗?怎么弄些纸钱来烧?我回去告诉奶奶们,看你的肉!”宝玉听了更加疑惑,连忙转过山石看去,只见藕官满脸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把,守着一堆纸钱灰在哭泣。
宝玉急忙问:“你和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若是为父母兄弟,告诉我姓名,外面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却一声不吭。曹雪芹每次都是这样“截断云烟”,咔嚓一刀下去,云烟顿时消散。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神来之笔。
突然火光一闪,前面的担忧瞬间消失,宝玉的注意力被引到了藕官的情节上。原来藕官在院子里违规烧纸钱,被老妈子发现了要去告发她,这对一个小丫鬟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宝玉开始替她掩饰,说是林姑娘让她烧的废纸。但老妈子坚决地说,她看得清楚了,这不是废纸,而是灵纸,是给死人烧的。
宝玉赶紧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那个回去。实话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让我要一挂白纸钱,不能让本房人烧,要找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会好得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特意请了林姑娘烦了她来,替我烧了祝赞。原是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偏偏你看到了。我这会儿又不好了,都是你惹的祸!你还要去告他。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着我的话这样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
脂砚斋对拄杖的评价是:“画出病势。”意味着拄着拐杖出门,描绘出了贾宝玉的病态与虚弱。但是在这里,病痛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这时,拐杖不再是用来拄着走的,而是用来敲打那老婆子的手。
为什么说杏花神而不是桃花神、荷花神或者芙蓉花神?这便又接上了前文的杏花。曹雪芹的文思是随缘就事,顺手拈来,但是一下子就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前面所有的细节,到后面都是万元汇聚,精彩纷呈。所以曹雪芹的文字,看上去笔笔都是闲笔,好像就随手写一下,但其实字字不闲、不散。
你好,根据《红楼梦》的情节,贾宝玉在大观园中私自在烧纸的藕官说了情,回房后趁袭人等丫环吃饭时“给芳官使个眼色”,芳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装肚子疼,留下来细细告诉他藕官的故事。
在梦中,贾宝玉梦见杏花神和他说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他烧了。原来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他才能起来。但是老妈子开始气势汹汹,现在反过来要向藕官和宝玉求饶。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于宝玉的性格塑造和情节安排都非常讲究。他让宝玉忍耐、理解、同情和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底层弱小、纯真的女孩们。这种情感的传递,使得宝玉的形象更加丰满和立体。
在第19回脂评中,曹雪芹提到:“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这段话表达了宝玉对人物性格的真实把握,以及他对人性的深刻理解。
在清代孙温所绘的《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资料图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干娘欺养女,芳官哭红院,宝玉赞不平之鸣的情景。接着,又别开写另外一个情节,就是芳官和她的干娘之间的一番争执。曹雪芹在这儿写这么一段,其实是在写贾府这个世界中,或者在大观园这个世界中,最底层的人,他们生命的卑微、无助、危险。比如芳官的干妈,还有刚才为难藕官的老婆子,她们对这些小丫鬟,对她们收养的这些戏子,觉得自己可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至少可以有管理控制的权力。但是面对比她们地位稍微高一点的丫鬟,她们就变成了弱势者。所以曹雪芹虽然对这些老妈子很厌恶,但是对她们的艰辛、无助、卑微、可怜,其实是有很深的理解的。
在这段情节中,宝玉的态度非常明确:“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这句话表达了宝玉对芳官的同情和理解,他的天平倾向于这些弱小无助同时又纯真的女孩这边。
袭人给了芳官洗头用品让她洗头,芳官却又被她干妈找茬打了几下,于是就哭起来。袭人、晴雯、麝月等一帮人又去帮芳官理论。这里显示出曹雪芹对女孩子的爱与珍惜,他不仅让老妈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为芳官扳回了脸面,还充分展现了这位青春少女的美。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懈的。”宝王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芳官这里的形象是一个豪放的美人形象!宝玉这句“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是说现在芳官不仅不梳洗,披头散发,而且还敞着裤腿。在古代女孩子是不能敞着裤腿的。脂砚斋在这里有句批语:“四字奇想”。敞着裤腿,就把一个女孩的这种慵懒状态给展现出来,那是一种清纯豪放的美。
晴雯心气高,本是很难去帮人做事儿的,前面她还埋怨芳官,认为芳官自己太耍脾气,但这时晴雯过去拉了芳官,替她洗净了头发,还挽了一个慵妆髻。为什么是晴雯?因为在大观园里面的丫鬟中,晴雯是最潇洒最自在的,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所以由她来打扮芳官,还挽了一个慵妆髻,便是顺理成章的。《红楼梦》借这些少女形象,写的是美,是青春,是美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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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凤泣虚凰,独合呆性,宝玉称奇绝
这一回的回目叫《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在这一回的最后才真正进入点题之处:芳官告诉宝玉藕官烧纸的原因。藕官烧纸是为祭奠已经死去的菂官。藕官和菂官,两人曾经假扮夫妻,藕官是生,菂官是旦。菂官死了,藕官又跟蕊官扮夫妻。这一通奇奇怪怪,似是而非,属于小孩的过家家游戏,但又秉承成年人的纲常伦理。
如本回最后所讲,菂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但又有蕊官跟她扮夫妻,所以两人互相温柔体贴。别人问她是不是喜新厌旧?藕官说:
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什么是“大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代的人续弦通常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延续香火、传宗接代,所谓有大义大节的男人,倘若不续弦,即“不是理”。接下来,芳官对宝玉说:“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
贾宝玉为何不方便亲自与藕官讲话?第五十八回前文已经交代,藕官曾与宝玉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因此,宝玉觉得如果直接跟藕官讲,藕官可能会不好意思。据此来看,曹雪芹真乃大师之笔,亦即“笔笔闲笔,字字不散”。这是我对曹雪芹的评价。既然藕官已经对宝玉讲“不便”,若还跑到那里去好为人师,那不可以,所以宝玉对芳官讲“须得你告诉他”。接下来一句,“芳官问何事”。如果让宝玉直接把话说出来,这就简单到没有趣味,所以一定要顿一下,要打个岔,不让宝玉一口气说出来。
在前文中,麝月教训干妈的情节是几百字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尽。但此处需要仔细玩味揣摩,所以要顿一下,即“芳官问何事”。宝玉接着说:“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贾宝玉经常引用孔子等人的话,其实那些话多数都是他自己杜撰的,尤其是为祭晴雯写的《芙蓉女儿诔》,里面就有大量杜撰之言。但贾宝玉这句话也是有依据的。《论语》既讲“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又讲“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不过,宝玉对这些话做了加工,说:“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
宝玉祭拜金钏的情节出自《红楼梦》第三十回至第四十三回。在第四十三回,贾宝玉带着茗烟偷跑了,生日宴会上任谁都找不到他,急得一家人团团乱转。实则金钏的生日也是那天,宝玉这是去找地方祭拜金钏,可见,《红楼梦》是无巧不成书,有很多“巧”。
这段话的意思是:所谓“感格”,意指感动死者的灵魂。宝玉为什么这么说?如第三十回所述,宝玉与金钏在王夫人的房间调笑,金钏因此被王夫人打骂与驱赶,最终投井自尽。“金钏投井自尽”由此成为宝玉的一个“罪状”,宝玉也遭到毒打。此后,宝玉好像把这件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但至第四十三回,恰逢王熙凤九月初二生日,宝玉却一早就带着茗烟偷跑了,生日宴会上任谁都找不到他,急得一家人团团乱转。实则金钏的生日也是那天,宝玉这是去找地方祭拜金钏,可见,《红楼梦》是无巧不成书,有很多“巧”。
这段话中还提到了一个叫“林黛玉”的角色。据说她在看到《男祭》这一出上时对宝钏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 天下的水总归一源 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第五十八回是《红楼梦》中的一回,极写贾宝玉的“痴”和“呆”,不仅以他对杏树和鸟儿感慨、兴叹,也不仅以他对园中位卑势弱的丫鬟的百般庇护、怜惜,而且在这些“甘为丫鬟充役”的细致精妙的情节之上,更以写藕官对菂官的“假凤泣虚凰”——这位小戏子的痴情呆意,将贾宝玉“绝世情痴”展示到“意外之想、情理之至”的壮丽境界。
正是由于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痴”与“呆”的鲜活灵魂,才有了这个理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