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天儿既不炎热又闷热,兴源村的大片黑土地都被绿色植被覆盖,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去年秋天种下的铃铛麦已经长得齐膝高,眼看就要收割,也正好是苞谷下种的时候。

村里的人们大多都在地里干活,几片无人耕种的田地里,不时有鸟雀跳跃,翻找土里播下的种子。偶尔被走过的人惊动,它们扑棱棱飞起一片。

这样的场景对于许杏儿来说并不陌生,她曾经也是从农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然而,就在生活刚刚稳定下来的时候,老天却似乎要捉弄她一般,一场高烧之后,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上衣肥大,袖子挽了两折才露出手来;裤子又短又小,站直了裤脚才将将垂在脚面,露出脚上那双已经补了好几个布丁的布鞋;脚边放着采菜的破篮子,里面搁着把用破布条缠着手柄的小铲。

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也太苦了点儿?

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虽然刚开始哭过、怨过,但又能如何呢?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也算是想通了:只要命还在,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咋又叹气?总叹气老得快。”清亮熟悉的少年声音在身后响起。

许杏儿回头看到是邻居家的成哥儿,招呼道:“成哥儿下地干活儿?”

“嗯,我爹让我去地里点种儿。”成哥儿一身精短打扮,扛着锄头拎着半瘪的布口袋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地问:“刚瞧见你家地里都没拾掇,怎的,你爷和你爹还没从老家回来?”

许杏儿摇摇头,这个身子的爹她还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此时许家并没有分家,地里的活计都是大家一起下地干。但现在许老头子和许老三不在家,自家没了能下地的劳力,老大和老二家就各种拖拉抱怨,谁也不愿意多干活儿,地里自然就耽搁了下来。这些事她自然不能跟外人开口,只顺口应道:“嗯,半点儿音信都没有,我......我娘担心得很,生怕路上出了啥事儿。”

“婶子想太多了,青天白日的能出啥事儿,定是许久没回去,在老家多住几日罢了。”成哥儿笑着安慰道,“杏儿来帮我点种,等下给你买糖吃。”

“我还得挖曲麻菜回去......”许杏儿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成哥儿经常来家里帮忙,这些天她都看在眼里的。按理说自己不该拒绝帮忙。可想到家里已经快没米下锅,晌午饭都还没个着落。自己饿着倒也无所谓,可家里还有个怀孕的娘和五岁的妹妹。犹豫着道:“点种不累人,我叫小妹出来帮你。”

成哥儿听了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家苞谷种得不多,没多少活儿,我自己一会儿就能干完。”说罢丢下口袋,用锄头压住袋口,免得被鸟雀翻开偷吃,自个儿上前帮许杏儿一起挖曲麻菜,又忍不住问,“家里粮食不够吃了吧?”

许杏儿闻言轻咬下唇不语,低头加快了挖菜的速度,自家的确已快到没米下锅的地步,可这会儿谁家粮食也不富裕,她素来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肯开口借。

成哥儿见状也不再多问,抬头看看明晃晃地日头,见天边儿影影绰绰地卷着些黑云,蹲下帮她一起挖曲麻菜道:“看天儿不到晌午就得落雨,我帮你挖好赶紧回家吧。”

许杏儿不会看天儿,对成哥儿的本事倒很是相信,也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两个人一起的确很有效率,不多时就挖了大半篮子,此时东边儿跑来一人,离着老远便嚷道,“杏儿......赶紧回家,你家闹起来了!”

许杏儿闻言直起身子,迎上去问:“我家里怎么了?”

“你奶找了个大神儿,这会儿正在你家跳呢!”来人是个好心的邻居,来报完信儿还关心道,“你娘如今身子沉,可经不起这样的闹腾,你赶紧回家看看吧!”

许杏儿篮子也顾不得拎,抓着铲子就往家跑。

成哥儿一把没拦住,心下顿时急了起来,杏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自小就是个火爆性子,急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为此也不知惹了多少事端......想到这儿他忙捡起篮子和口袋,扛上自个儿的锄头,跟在许杏儿后头边跑边嚷:“杏丫头你别着急,回去以后好生说话......”

许杏儿一口气跑回家里,还不等进门就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她一把推开院门儿,就见一个身上穿得花里胡哨的人站在院中,脸上画得乱七八糟,闭着眼睛转动着身子,腰间的铃铛叮叮当当乱响,嘴里喃喃有词也听不清说得是什么,手里举着个令箭模样的木牌,时不时地伸向空中。

另一个人也差不多打扮,围着中间那人来回跑动,不时配合着那人的木牌做出些奇怪的动作,手里的小鼓敲得咚咚直响,听得人心烦意乱。

一个小丫头看到许杏儿,赶紧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叫道:“大姐......”

“这是怎么回事儿?”许杏儿轻拍安抚着妹妹桃儿,皱着眉头问,“娘呢?”

“娘在里屋......”桃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妇人飞过来的眼刀打断。

许杏儿顺势望去,见那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着灰布衣裤,腰间系着半旧的蓝布裙,瘦伶伶的脸上颧骨高耸着,扑着铅粉又擦了胭脂,一双皴红的颧骨越发显得醒目,阴沉着脸,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桃儿将身子缩到许杏儿后面,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大娘。”

许杏儿这才想起,这人是许家大媳妇陈氏,自己先前病着的时候见过一次,当时昏沉沉的也没什么印象,此时差点儿没认出来。见她走过来便问:“大娘,这是做什么呢?”

“小孩子家的问那么多做啥。”陈氏不悦地白了许杏儿一眼,“莫要说话,打扰了大神儿作法。”

陈氏是个惯会做场面事儿的人,得罪人还不讨好的事儿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可这次许老二家儿子虎子病得眼看要咽气儿,许老太太也不知听谁说定是老三媳妇怀的孩子跟虎子命格相克,得找大神儿来给化解才行。结果公爹和老三都不在家,老太太和老二两口子都围着虎子打转儿,这份儿差事就落到了她头上。她心里本就极不情愿,此时见许杏儿回来就质问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早晨还响晴的天儿,渐渐聚起层层叠叠的浓云,黑压压地在低空翻滚,闪电费力地撕开云层,勉强传出沉闷压抑的轰隆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泛腥的泥土气息,眼瞧着就是大雨将至的模样。

大神儿见状,觉得这正是配合自己显示神力的大好时机,顿时越发卖力气来,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身上挂着的铃铛、铜片互相撞击,响作一团,嘴里的念诵声也越来越大。

成哥儿此时也赶了上来,见这情形心下了然。许家这几日一个孩子病得不行,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村儿里早就有不少闲话在传。即便自己不关心这个,也时不时总是会有几句送到耳朵里来。看来许老太太怕也是听信了这些闲话,才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来。

许杏儿皱眉不语,领着妹妹朝屋里走去,打算先看看叶氏的情形再说。谁知道却被陈氏一把拦住。

“大神儿正在作法,现在还不能进屋。”陈氏说话时候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是有什么隐情。

许杏儿越发觉得不好,把桃儿交给成哥儿看着,自己一把推开陈氏跑进里屋。

屋里烟气弥漫,一股子呛人的香烛味儿。只见叶氏坐在炕上,身边站着个不认识的女人,面前炕桌上供着香炉、烛台、还有各色符纸和几只碗。有的碗已经空了,有的碗里还装着清水,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那陌生女人挑起一张符纸,凑到蜡烛上焚成灰烬,混在一碗清水中塞进叶氏手里道:“把这个喝掉。”

“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敢让人乱喝?”许杏儿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叶氏手里的碗斥道:“娘,你先前喝了几碗了?”

许杏儿先是一愣,她从未遇到过敢打扰大神作法的人。这个来人竟然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这让她有些意外。然而,女孩的嚣张态度让许杏儿更加恼火。

“你是个什么东西?”许杏儿质问道,“居然敢打扰大神作法,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大神为的是你们家的香火,看你年纪小不懂事,这次就饶了你。速速闪开,别坏了大事。”说完,女人抓起一张符纸去烧。

许杏儿毫不示弱地抬手浇灭蜡烛,然后一把抄起墙角的棍子,厉声道:“我不是请你们来的,我娘有身子的人,如果你的东西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绝不会让你轻易逃脱!你要么自己出去,要么让我打出去,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个女人听说过许杏儿过去的一些“劣迹”,虽然她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但却敢于与人拼命。看到许杏儿气势汹汹的样子,以及手中那根粗壮的棍子,心里不禁有些胆怯起来。她退着脚尖,嘴里却依然不肯示弱地说:“你等着吧,大神一定会给你家带来灾难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刮起了狂风,门板被吹得“呯嘭”作响。一道闪电划破了压顶的铅云,紧接着雷声震耳欲聋,“轰隆隆”地响起。许杏儿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准备教训这个女人一顿。然而,女人已经被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外,还在喊叫着:“没有王法了!许家丫头又要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