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海边魔术师》讲述了主人公为了寻找失联的哥哥,辞去工作,带着患有绝症的父亲,驾驶房车来到一个陆地最南端的海边热带村子的故事。在这个小镇上,大海没有出现,整个镇子安静极了。红砖房隐在大团大团的浓荫里,龙眼树上挂着一串串坚硬的鱼干,散发着海腥味。路边的海麻树长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密不透风,看上去不像树,倒像某种坚硬的金属。树枝下面横七竖八地挂满吊床,花香飘荡在整个小镇的上空。虽寻不到开花的植物,却看到小镇的路边和房前屋后到处是菠萝蜜树,大大小小的菠萝蜜吊在粗大的树干上。
选读内容为孙频所著的小说《海边魔术师》。
菠萝蜜树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树,它有着人一般的性格。刘小飞曾经告诉我,这种树最喜欢热闹,如果有脚的话,它每天都会叼着烟,穿着夹趾拖鞋,专门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而且,它非常依恋人,一定要长在庭院中或人多的地方,这样结出的菠萝蜜才会又多又甜。
然而,如果感觉到孤独和凄凉,菠萝蜜树就会变得悲伤抑郁,甚至一颗果实都不肯结出来。它就像出家为尼一样。此外,菠萝蜜树还有点儿人来疯,特别喜欢人们去抚摸它、夸赞它,尤其喜欢与人合影。经常被人抚摸和表扬的菠萝蜜会长得格外香甜。但是,如果有人用脚去踢它,它就会变得悲伤抑郁,然后悄悄让自己的果实一颗颗烂掉。
刘小飞还告诉我,对于这个小镇上的人们来说,菠萝蜜树就如同家人一般。从生到死都有它的陪伴。小孩子满月时要做树叶饼待客,用的就是菠萝蜜树的叶子,再包上椰丝。而老了死了要做口棺材,用的也是菠萝蜜树木。已经陪伴了一生,最后它还要陪着主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曾经开着一辆二手房车,拉着我的老父亲在这个小镇上最宽的路上慢慢驶过。路两旁除了菠萝蜜树之外,还有椰子树、木棉树、龙眼树、芒果树、木瓜树等等。其中还有两棵极高大的树,巨型叶子形同小伞,像从巨人国里跑出来的面包树。简直就像是走进了童话里。
小时候刘小飞经常给我讲童话故事,他说很远很远的海岛上有一种面包树,它的树上会长满面包。只要有这样一棵树存在,全岛上的人都饿不死。当时我仰面看了半天,却没有见到树上结着面包。倒是树下挂着吊床。这一切都像是见缝插针一般。
我们一路东张西望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的尽头。道路、椰子树、小镇全都消失了。眼前猛然开阔起来,是那种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开阔,却又庞大得令人恐惧。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时,我怀疑前面是一片沙漠或戈壁滩。灰蒙蒙的、辽阔荒凉、寸草不生。但闪着银光的鳞片提醒了我:这就是大海。
我们两个北方人激动地站在海边,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兴奋了。只得勉强按捺着,久久地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陆地已经全部消失了,世界被海洋所占领。我想起劳伦斯的那句话:“所有人的血液都来自海洋”。莫非真有这样的亲缘关系吗?
我们一路南行,居然真的来到了大陆的最南端。而我们身后的木瓜镇便是离大海最近的一个小镇。也就是说,刘小飞正是从这里消失的。
刘小飞是我的哥哥,比我大四岁。从小就特别高大,所以年纪轻轻就开始驼背,好像不太好意思长那么高。他的脖子细长,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头,从小到大,“刘大头”一直伴随着他。刘小飞喜欢看书,不管是带字的药瓶说明书还是其他什么,只要是带字儿的,他都不会放过。晚上经常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早早就戴上了眼镜。他不仅喜欢看书,还喜欢给人讲故事。他最忠实的听众就是我,我尤其喜欢听他讲那些公主和巫婆的童话。
那年我六岁,正在上幼儿园,刘小飞已经上小学了。我母亲就是在那个冬天去世的。去世前半年她已经没法上班了,就办了病退,终日歪在炕上织毛衣。她不停地给我和刘小飞织毛衣和毛裤,先织了一身厚的,又织了一身薄的,织完薄的又开始织大尺码的,等我们长大些穿。她想提前把我们一生穿的毛衣都织完,给我们存起来。那半年时间里,我家的炕上总是滚动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毛茸茸的,大黄猫把炕当成了它的练球场,不时把毛线球抛入空中,再跳起来接住。冬天炕烧得很烫,有时候我半夜被热醒,一睁眼,发现母亲还是那个姿势,石像一般,正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一针一线地织毛衣。
母亲去世后,刘小飞帮我把那些彩色的毛线球保存起来,他对我说:“等这些毛线球长成毛衣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等到我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些手织的敦实毛衣已经过时了,没有人再穿它们。而毛线球已经被虫蛀了,我便把它们一起放在了箱子底,铺上了樟脑球。樟脑味使它们变得寒寂阴森,它们像古代那些守墓兽般终年不吃不喝,只是静静沉睡在黑暗的箱底,帮我看守着童年的那点珍贵记忆。
那时候父亲厂里很忙,总是要加班,放学接我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小飞。每天黄昏,我都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等他。幼儿园是清朝留下的一处老四合院,鬼气森森的像住着很多苍老的幽灵。飞檐上长满荒草,一只角上坐着一只小石兽,早已风化不堪。不远处有棵千年古槐也老得成了精怪。我每次看着槐树下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然后那影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长出一个大大的头挑在细长的脖子上。转眼之间那影子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替我背起书包带着我回家。
回家的那段路总是让我感到无比的快乐。刘小飞不仅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带我走一些僻静的小路,去一些只有草木和鸟兽才会光顾的地方。
有一次,他带着我溜进了一家废弃的工厂。工厂里一片死寂,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甚至连道路都被荒草吞没了。靠墙有一座灰色的小二楼,墙皮脱落,大概是原来的办公楼。玻璃齐刷刷都碎了,窗户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这灰色小楼长出的一张张嘴巴。这些嘴巴都大张着,却更显出了一种可怖的寂静。
只见刘小飞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扔进了二楼的一扇窗口。接下来,我忽然看到了魔术一样的奇幻场景:一大群雪白的鸽子从那扇黑色的窗口轰然炸出,扑啦啦地飞过我们的头顶,一直向那轮金色的夕阳飞去。它们出现得太过突然,颜色又过于洁净炫目,就好像从那扇黑暗的窗户里忽然吐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带着佛教涅槃的空寂和安详,还有几分神秘和诡异;又像是从那扇窗户里忽然绽放的礼花,白色的焰火孤独而快乐,却最终还是熄灭下去了。那些鸽子在夕阳里越飞越小,直至被夕阳融化。与此同时,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长长的辉煌的尾巴划过天空,像一只传说中的凤凰。我们俩仰脸看着天空,直至那壮丽的大尾巴化为片片羽毛,直至最后一缕光线也被黑暗所淹没。而与此同时,象牙色的月亮已经从天边浮了出来。
另一次,下了一天的雨,他去接我的时候,雨刚好停了。我们穿着笨重的雨靴往回走,我淡绿色的雨靴上还打了一个红色的橡皮补丁,是从车胎上剪下来的。他带着我走进一片枣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用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可能是用来晒枣的,怕枣被雨淋了。他兴致勃勃把我拉进那塑料小棚子里,指了指我们头顶。我仰脸一看,因为塑料顶棚是透明的,正好能看到上面蓄着一团雨水,那团雨水像只巨大的玻璃球悬挂在我们头顶。透过这玻璃球,我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树枝、房屋、云彩都变形了,变得柔软温顺,像花纹一样被封存在这玻璃球里。它看上去神秘而璀璨,就像童话里女巫手中的水晶球。
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多太多了,好像都是被他用魔术变出来的。到后来,他真的能徒手变出一些小东西给我了。他曾送给我一只香瓜灯笼,就是把香瓜里面掏空,在香瓜上挖开几扇窗户,再把一个蜡烛头塞进去点亮,晚上捧着这只灯笼走路,温柔极了。有时候他一松开手心,里面正躺着一只草戒指或一串项链,是用黄刺玫的红色果实串起来的。有时候他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塑料管编成的菠萝,或一只用松果做的小刺猬。再后来,他开始给我一些需要花钱才能买到的东西,一支自动铅笔、一块彩色橡皮、一面小圆镜子,甚至有一条假珍珠项链。
我一边对这些小东西爱不释手,一边已经开始有了隐隐的恐惧感,我有些怀疑它们真正的来路,但又实在无法抵御这点诱惑,所以我情愿相信,他真的会变魔术,这些东西都是被他变出来的。后来我上小学了,他上初中了,但依然是这样,他隔段时间就变出来一样小礼物送我,有钢笔、电话本、纱巾、泡泡糖、陀螺、发卡、塑料梳子。他变得越来越像个魔术师,每次先是娴熟地向我展示他两手空空,然后拍拍自己的口袋,再把手伸开时,魔法已经生效了,只见他手心里正躺着一样小礼物。
我把他送我的所有礼物都藏在一只纸盒子里,有时候我会躲到一个角落里,悄悄把那只纸盒子打开,就像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山洞,我站在山洞中间,端详着这个属于我的世界。山洞里飞瀑流泉,杂花生树,我流连其中,但与此同时,我却又清醒地知道,它们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可能只是一种幻影,只要用手轻轻一拭,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上初中了,刘小飞上了高中,没有时间再带我东游西逛了,却还是时不时会送我一些小礼物。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哀求,够了,够了,不要再送我什么了。但表面上我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像他的同谋一样,赶紧把他的礼物藏到纸盒子里,永远不让它们再出世。
后来,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于是离开了家。他不在家后,我心里有些高兴,一方面是因为他终于不再需要送我什么礼物了,另一方面也因为我觉得他已经蜕变为一个全新的人。
那时候,父亲已经从厂里下岗,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这家杂货店小得就像一只蜗牛壳,但正因如此,它让旁边的大杨树显得更加富丽堂皇,仿佛它不是一个树,而是一座华丽的宫殿。走进这个只有手掌大小的杂货店,你很难找到父亲的身影。他把自己和那些洗衣粉、方便面、酱油、罐头、白糖放在一起,静静地挂在货架上,彼此难分。似乎他也成了货架上的一件物品,那种安静和顺从让人想起从未长过腿的生物。只有柜台上那只算盘像活物,因为乌黑的珠子闪烁着一种光亮,宛如人在暗处的目光。
我对这种狭小的环境感到厌恶。在给刘小飞的信中,我写道:“这个世界如此之大,许多人却生生世世都只能困在一个最狭窄的角落里。尽管他们有双脚,却无法去任何地方。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可怜?难道仅仅因为金钱问题吗?看看鸟儿吧,它们没有钱,却可以随意翱翔于天际。它们甚至可以飞越整个太平洋。我们都很可怜。等我将来挣了钱,一定带爸爸去看看大海。”
他在回信中写道:“这很简单,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肯定能看到大海。飞行其实也不难,虽然人没有翅膀,但仍能找到自己的飞翔方式。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送我礼物了,我不禁暗暗欢喜。看来,他已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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