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个宇宙之所以黑暗,是因为没有一个超验的力量主持绝对正义,无论是自然的力量还是神的力量。正是这一点,使刘慈欣对黑暗森林的想象摆脱了西方自然法学派的最后一丝幻想,变得更加冷酷。
技术爆炸使人的能力变得非常大,超过宇宙的极限,人性没有限制,这是“生命比宇宙更大”这句话最表层的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宇宙是可以被随意改造的。宇宙仍然是大的,它仍有自己的规律,只是在极大的尺度上缓缓运行。宇宙和地球所发生的一切改变,在根本上仍然是生命与宇宙规律相互作用的产物。智慧生命可以认识和改变许多重要的宇宙规律,但终有他们所不能认识和不可改变的。归零运动,就是寄希望于宇宙在更大尺度上的周而复始。刘慈欣一方面将人类对宇宙超验正义的幻想彻底打破,另一方面,却又更加冷峻地探讨着生命的维度。
第一章 宇宙很大 生命更大(节选)
文 | 吴飞
杨冬那句“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构成了解读《三体》学科体系的钥匙,既没有物理学也没有神学,一切都是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是唯一不变的东西,可以解释宇宙演化的全部历史。自然与道德,都是虚无的,当丛林状态摆脱了基督教的背景,真相更加恐怖。
但小说中还有另一把钥匙,那就是:“宇宙很大,生命更大。”这把钥匙,帮助我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宇宙中找到意义。
罗辑在向史强讲述宇宙社会学时,黑暗森林理论第一次呈现出它的清晰形态。当罗辑把爆发黑暗战役的星舰地球当作宇宙的缩影,史强却没有反应过来:“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于是,罗辑用“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句话来阐释宇宙社会学的第二条公理:“宇宙的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II.442)此处的“生命更大”,指的是,生命的指数增长非常迅速,很快就会超过宇宙能够提供的资源,乃至连宇宙都显得狭小拥挤,资源都显得匮乏,因而宇宙中的生命必然会发生争夺资源的黑暗战争,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康德在解释自然法时,认为地球作为一个有限的球面,其资源有限,因此所有人都处在一个需要确定秩序的共同体中。他指出:“如果地球表面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平面,人们就可能在上面如此走散,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无法进入彼此之间的共联性”。这一观点与《三体》的设定相呼应,即地球和宇宙都是有限的,但却无法安排秩序。人类的认识能力、消耗范围,以及所在的丛林,再次从牛顿级别上升到爱因斯坦级别,结果是非常恐怖的。我们只能再次放弃幻想,没有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自然,也没有一个在冥冥中为所有的生命公平分配的上帝。
挪威画家Theodor Severin Kittelsen的作品
然而,在《三体》的故事情节中,当我们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它的含义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在三体世界被摧毁以后,智子两次邀请罗辑和程心喝茶,其中的第二次见面是智子同他们的最后告别,她对程心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III.231)罗辑当然听到了这句话,这话或许本来就是智子从他那里听到的,但他的“生命”被智子悄悄换成了“生活”,含义显然也已经和他上次所说的非常不同。后来程心和云天明见面,在他们就要分别的时候,程心无意中重复了智子的那句话:“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III.250)也就在这个时候,智子的别墅和其中的机器人都被一把火烧掉了。
程心没能和云天明再见面,倒是和智子真的又见面了,在云天明送给程心的小宇宙中,智子对程心微笑着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III.498)
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里,生命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有多大?除了贪婪、黑暗与恐惧会吞噬宇宙之外,当生命被理解成生活,它甚至使早已脱离身体的灵魂传递信息,使朋友们跨越时空,在几百年后和几百光年之外相见。朋友?程心无意中以智子和她的约定来理解自己和云天明的约定,是真的把智子当成朋友了吗?至少在最后的小宇宙中,智子这个地球人最可怕的敌人,真的已经化为人类的朋友。在黑暗森林中,没有通过社会契约就化敌为友,这也是生活之大的所在吗?
罗辑所说的“生命”与智子所说的“生活”,它们之间的差异是否仅在于ζω?和β?ο?的区别呢?从某种程度上看,确实如此。然而,在西方古典哲学中,ζω?与β?ο?之间的本质区别在于它们所代表的不同层次的存在。ζω?是指不完美存在于可变世界中的生命,而β?ο?则是指分参了永恒不变的善的美好生活。自霍布斯以来的现代哲学之所以受到批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只关注最低层次的存在,而忽视了对更美好生活的追求。换言之,美好生活是纯粹生命之上的一个更高层次。
然而,罗辑所说的“生命”与智子所说的“生活”并无这样的层次差别。尽管“生命”仅仅意味着活着,但它包含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活泼的鸢飞鱼跃中,既有高贵的尊严、美好的友谊,也有浪漫的爱情,这些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而非生命的附属品。生活的优劣并非是生命深层展开的方式,而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完全抛弃美好生活而仅仅关注生存,也不可能忽视生存而抽象地谈论尊严等概念。当罗辑不谈论生活中的善良、美好、正义等概念时,他并不是放弃了它们,而是暂时将它们悬置一旁,它们仍然存在于生命的深处。虽然小说始终围绕黑暗森林中的生存问题展开,但始终没有脱离对美好生活的关心。
挪威画家Theodor Severin Kittelsen的作品
叶文洁说:“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II.5)在这个简明的数学图景中,每个星星只是一个点。在黑暗森林打击中,它只有生或死的问题,没人关心其中的善恶爱恨之类。然而,实际上每个点都可能是一个恒星系,其中可能有一个或几个行星上面有智慧文明。当我们深入了解这些文明时,它们的复杂生活形态便会呈现出许多维度。因此,当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深入接触时,地球对他们而言不再是一个点,他们便能“看到生命和文明更深层次的意义”(III.103)。
歌者将生命的意义理解为不断升高的意义之塔,他说:“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III.388)。歌者认为这个高不可攀的意义之塔可以用关一帆的一句话来诠释:“方寸之间,深不见底。”(III.239)
关一帆所关注的“维度”,在小说中被视为决定性的概念,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生命的奥秘。正如引用的语句所说:“在宇宙间,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重要标志,是它能够控制和使用的微观维度。”
黑暗森林理论下的频繁打击使十维宇宙不断降维,从宏观到微观被一一禁锢(III.474)。三体世界的科学家已经能够操控微观世界十一维结构中的九维。科学执政官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从一维视角看微观粒子,就像常人的感觉,只是一个点。然而,当我们将视线转向二维和三维时,粒子开始呈现出内部的结构。四维视角的基本粒子已经是一个宏大的世界。而在更高维度上,粒子的复杂程度和结构数量急剧提升。我在此的类比可能并不准确,只能作为一个形象的描述:以七维视角来看,基本粒子的复杂程度可能已与三维空间中的三体星系相当;在八维视角下,粒子则是一个与银河系一样宏大浩渺的存在。当视角达到九维后,一个基本粒子内部结构的数量和复杂程度,就已经相当于整个宇宙。至于更高的维度,我们的物理学家还无法探测,其复杂度我还无法想象。(I.278)
在质子所包含的微宇宙中,甚至存在智能或智慧。科学执政官指出:“那个宇宙在高维度上是很宏大的,可能存在的智慧或文明显然不止一个,只是它们没有机会向宏观世界表现自己而已”。因此,每消灭一个微观粒子,就有可能消灭了一个文明。在大自然中,这样的宇宙毁灭事件随时随刻都在发生,所以,像地球这样的文明毁灭的事,在宇宙中是“一件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再普通不过的事”(I.282)。
将“宏大”这个词用在质子这样的微观物体上,连三体世界的元首都感到不可思议。但科学执政官并未理会他的看法,她明明白白地展示了微观多维世界的伟大力量。
以下是重构后的内容:
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黑暗森林对宇宙造成的破坏和伤害的真正意义。田园时代的宇宙不一定在二维面积或三维体积上比现在更大,但拥有十维的结构。虽然宇宙各处都在爆发黑暗战争,但“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只是在干一件事:试图恢复战争前自然规律的原貌”(III.473)。在这个黑暗的宇宙中,却仍然有理想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慈善家和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III.478)。归零者给正在死去的宇宙一些亮色,他们要重启宇宙,回归到十维的田园时代。按照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宇宙虽然在死去,但它不会永远膨胀下去,变得越来越寒冷,而是终将停止膨胀,“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缩,最后成为一个奇点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归零”。那个新的宇宙将从最美丽、最丰富的状态重新开始。归零者在加速这一进程,但即使不加速,“它们的事业最终将由宇宙本身来完成”。“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大自然。”(III.478)
这个宇宙之所以黑暗,是因为没有一个超验的力量主持绝对正义。正是这一点使刘慈欣对黑暗森林的想象摆脱了西方自然法学派的最后一丝幻想,变得更加冷酷。技术爆炸使人的能力变得非常大,超过宇宙的极限。人性中的好斗与猜疑链又不可能改变,因而只会在周而复始的黑暗战争中改变宇宙规律,使它慢慢死去。人性没有限制,这是“生命比宇宙更大”这句话最表层的含义。
这个宇宙不是一个有意志的道德上帝,不会直接惩罚邪恶也不会直接奖励善行。对残酷的杀戮视而不见,在五花八门的技术面前也只能就范。但这并不意味着宇宙是可以被随意改造的。宇宙仍然是大的,它仍有自己的规律,只是在极大的尺度上缓缓运行。生命对它的改造只能在认识了既有的规律之后因势利导地改造。比如人们不可能创造出新的一维只能按照既有维度稍加改变;也不可能随意设置光速只能在既有光速上施加影响改变自然进程。
智慧生命可以认识和改变许多重要宇宙规律但终有他们所不能认识和不可改变之物。归零运动寄希望于更大尺度上周而复始之宇宙虽暗无天日却终有生命不肯屈服于这种黑暗之中。刘慈欣一方面将人类对宇宙超验正义幻想彻底打破另一方面却又更加冷峻地探讨着生命之维度
在霍布斯于1651年发表的英文版《利维坦》卷首图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美丽的十维宇宙。然而,小说中并没有对这样的宇宙进行描述,而是给了我们一个猜测。实际上,书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并不是关于这个十维宇宙的描写,而是关于生命的维度。虽然我们无法数出生命的维度数量,但这种深度比时空维度更为实在和丰富。自我保存只是生命最低层次的需求,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低维展开。从霍布斯到刘慈欣,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每个体系的基石都很简单”(II.441)。
自然状态和黑暗森林理论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它们都以人性中最简单的部分为基础,那就是生存。这是每一个生命都不缺少的本能,就连一只虫子、一只蚂蚁,乃至一个二维生物都有这样的需求。当歌者向太阳系发动降维打击时,他痛苦地意识到,在消灭敌人的同时,自己也要降为二维生物。但他清楚地知道,意义之塔的高层意义依赖于存在和延续。“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III.393)。黑暗打击终将使宇宙间残存的生命除了生存之外一无所有,正如同宇宙不断降维一样。
然而,无论怎样降维,一切生命的展开都应该以生存为基础。在这块虽然简单却无比坚实的基础上,才有了宇宙社会学的展开。地球人之所以迟迟想不到黑暗森林理论,即使想到了也难以接受它,正是因为他们的生命除了生存这一维之外,还有太多深层的东西。他们不愿意将生存当作唯一的需求,仅以满足生存为目标的城邦,被柏拉图称为“猪的城邦”。而刚刚脱离太阳系的星舰地球,却与赤裸裸的生存问题不期而遇。黑暗战役,正是对地球人进入黑暗森林过程的浓缩隐喻。
星舰地球甫一问世,章北海就敏锐地意识到:“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II.405)是必需的。后来,当众人都陷入到无尽的猜疑链中的时候,“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爬进了人们的意识。良心折磨着每个人,章北海心中最后的柔软使他没能抓住时机,送掉了“自然选择”号上所有人的性命。最后幸存的“蓝色空间”号消失在太空中。作者评论说:“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II.423)
以下是重构后的文本:
黑暗森林虽然用的是霍布斯的逻辑,讲的却不是霍布斯讲的故事。“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II.404—405),人们并不是先考虑生存问题,而有了战争状态,然后再缔结社会契约,从中走出来,建立和平与道德。黑暗战役,确实使不同飞船之间无法共存,也使“蓝色空间”号无法见容于太阳系文明,但并未改变飞船内部的社会结构,也没有阻止它接纳“万有引力”号,甚至一起建立银河系人类四个世界的新文明。
宇宙中的黑暗森林将生存这个低维问题抛到了每个飞船面前,但更高维的生命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起来。正如当宏观宇宙被不断降维之后,高维度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在微观当中,等待着重新舒展开的机会。对黑暗森林,作者并不是简单地批判或者以呈现其暗黑的本质为乐,而是在接受这个冷冰冰的现实的前提下深入思考其中可能蕴含的意义。所谓宇宙的黑暗森林其实不需要太空旅行才能认识——它就是生命的存在状态。只看到真善美而忽视了这层最基本的生存维度是美好但危险的;只关注生存维度而忽视了生命的深度则是深刻、安全但残酷的。整部小说正是从这两个角度思考生命的意义最终描画出一幅与霍布斯非常不同的生命图景。
以下是“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第二季生生技术统治时代如何做哲学宗旨一百多年来各种不同层面的“译介”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思想的语境撇开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世界变迁不谈仅西方经典格义和诠释已极大地拓展汉语表达疆界当代汉语丰富性蕴涵着新哲学可能如何在延续中国固有哲学精神基础上面对当代世界展开新思考是中国哲学研究应该面对的问题“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作为一个系列讨论围绕当代中国哲学问题形态语言等论域主题深入阐发对话中开启新思想可能
019年8月,丁耘的《道体学引论》和吴飞的《生命的深度》相继问世。这两本书分别从不同的视角探讨了生生问题,前者以道体之学为基石,论述了儒道之争;后者则借助科幻小说《三体》,深入研究了现代宇宙观下的哲学议题,如性命、善恶、不朽等。尽管两本书风格迥异,但它们延续了丁耘和吴飞之间关于生生问题的讨论,展现了构建现代中国哲学体系的两条思路:道体学与性命论。
为进一步深化对这两本著作的理解,12月6日下午,“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将举办第二季活动,围绕这两部作品展开深度对话,探讨在当代中国进行哲学思考的前景与可能。本期活动的主持人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杨立华教授,与谈人包括复旦大学哲学系丁耘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吴飞教授、中山大学哲学系陈少明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吴增定教授和北京大学哲学系李猛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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