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四十三年,京都淮北王府,雪夜。王妃寝殿内烛光摇曳,红纱帐悬挂在塌前,春色荡漾。姜沐璃的双腿被淮北王玄烨紧紧抱住,他沉重的鼻息环绕在她的脖颈处。

褪去最后一层亵衣,玄烨长叹一声,停止了动作:“下次吧。”又是下一次。无人知晓,成婚三年,她堂堂淮北王妃还是处子之身。世人只说她不能生育,却不想是已还俗三年的玄烨心有魔债,不肯破戒。也罢,三年都等了,不急于这时。

“我愿等。”她倚在玄烨起伏的胸膛,任由他的大手轻抚过她的背部,一阵酥麻难耐,身下涌过一股热潮。她羞红了脸,起身要去盥洗。

坐起瞬间,忽而深入骨髓的痛袭来,竟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暗红刺目,玄烨惊从塌上起,揽她入怀惶惶道:“沐璃,你怎么了?”姜沐璃回握住他的手,苍白扯出一笑:“臣妾无事,许是这些日子急火攻心......”玄烨拧着眉将她唇角的血迹仔细擦拭:“都吐血了怎算无事。”

姜沐璃凝着他眼框里盈满的爱意与炙热,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此刻更不悔当初的义无反顾。她本司判官笔一职,因人间玩乐时执意与凡人玄烨相爱,违背天道。故而她不仅失去了仙力,且年寿难永。要享凡人情乐,便受凡人苦楚。

玄烨清冷的声音里挟满了担忧:“来人!宣太医,把黄太医给我请来!”守在殿外的太监透过屏风,声音微颤:“王爷,那可是陛下的御医,只听陛下的旨意。”他猩红着眼,震怒道:“那就给我绑来!有事本王担着。”太监应了声,急切地走了。

“沐璃,无事的,一切都有本王在。”玄烨拥住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姜沐璃忽而想好友司命曾质问过她:“为了区区凡人,断送上万年的仙程,值吗?”值吗,姜沐璃心想,是值得的。

为了娶她,他摒弃数年修行回归红尘,恢复王爷身份,只为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皇室嫌弃她出身不详,无法担任正妃之位,他便冒着生命危险孤身出使边塞,横刀立马,换取边境十年太平。以此功请旨换她正妃之位。纵是前路步履维艰,她也相信,爱迎万难,亦能赢万难。疼痛在此刻突然加剧,心头一阵绞痛。

这时,门外敲门声焦灼,玄烨的侍从刘景在外禀道:“王爷,出事了!”“我去去就来,你先安躺歇息片刻。”捻好她的被角,玄烨匆忙起身,出了门。房门半掩,他们虽小声耳语,却一字不漏落入姜沐璃耳中。

姜沐璃虽堕为凡人,五识仍异于常人。玄烨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可配将相王侯,怎能嫁一个废人!”此话一出,姜沐璃身子一僵。她?

是与他青梅竹马的丞相嫡女沈知韵吗?

他不是说,早已划清干系,两相决绝。

不等细想,玄烨已进门来,他拿过屏风处的黑色大氅,急不可耐:“沐璃,我有些事急着去处理,太医马上到。”

他轻吻落在她眉间,转身就走。

房门未关严实,门外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还未尽数散去晚秋的悲凉,直透透穿过她的心。

她透过门缝追着庭院里他远去的背影,心又蓦然一震。

那黑色大氅下,他宽厚的背膛上还有一寸约莫三尺的刀伤,那是为娶她出使边塞惨遭敌军埋伏而留下的。

他为了自己差点命悬一线,而自己又怎可因为片面之词无故猜疑他。

屋外寒风摇撼古树婆娑,这是十年一见的冰冻天气。

姜沐璃冷得哆嗦,唤婢女小春将屋内的炭火添了添。

闻声拎炭来的小春推开了门,手里还抱着一个檀木盒子:“王妃娘娘,书房外的树倒了,这是在树干下发现的盒子。”

姜沐璃强撑着坐起身,接过那冰冷的盒子。

只见盒子中赫然躺着一块以血相融的碎玉。

同样的玉佩她见过,在疾病缠身的沈知韵身上,而玉佩旁有一支泛黄的竹简。

竹简上,玄烨的字迹清晰可见——

“吾愿以十年阳寿,换沈知韵岁岁康健。”

第2章

姜沐璃短促痉挛呼了一口气,青色襦裙下的双腿却不自觉颤抖着。

她鼻尖凝起酸涩,捏住竹简的指节愈发用力,攥得生红。

以十年阳寿只愿换取沈知韵一生康健,他对她的情意竟已沉重至此。

她潋滟的眼眸泛起几丝晶莹,心却似毒藤缠绕。

竟......是那般的痛。

少倾,小春将掀起的纱帐落下。

姗姗来迟的黄太医隔着帕子,为姜沐璃号脉:“王妃身体无碍,许是太过操劳,多注意休息便是。”

“辛苦黄太医特意跑一趟。”

姜沐璃示意小春厚礼相谢,又将人亲自迎出府,这才安心躺下。

暖榻之上,她闭上双眸,心却始终无法静下来。

玄烨现在在干什么呢?是盛着满心的欢喜去寻沈知韵,还是正轻拥她入怀?寝殿内安神幽香阵阵。这香,是玄烨不惜以万两黄金购入的。她出言劝阻,他却说:“换以沐璃日日安眠,纵千万黄金,也值得。”偏是这样好的他,心里却还装着另一人。会是自己多想吗?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湿润,浸透了枕间。不安如附骨之疽,在心头啃咬。昏昏沉沉之际,一股寒风涌入,她打了个寒颤,往里挪了挪。“王爷,王妃已经睡了。”房门外小春将玄烨的大氅接过,在门外抖尽沉雪,又识相地退到殿外。屋内烛光幽暗,玄烨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开了盖的木盒上。泛黄的竹简让他剑眉一皱。

脚步一顿,很快又回过神来,他捻起那竹简摩挲:“今日雪大,竟将年少时的荒唐冲洗了出来。”

姜沐璃侧身,凝视着他那满腔的坦荡,心却好似如细针般扎过。她本想装睡装作毫不知情,可此刻她还是忍不住想问:“十年阳寿,王爷未免对自己太过狠心。”

啪嗒一声,竹简裂成两段,他随手一扔,将帘子掀起,俯身轻拥住她。“年少无知荒唐言语,做不得数。”话落,他轻点她鼻尖:“黄太医说你身子无碍,我这颗心总算放进肚里,沐璃你可知,我愿坠入阿鼻地狱换你一世安榆......”

没等他话落,她捂住了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话已至此,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王爷这么晚出去,是去忙公务了吗?”男人紧了紧裹住她的被角,身子一动,他身上那淡淡的白芷香压过浓浓的檀香袭进了鼻腔。

白芷香,是女人用的。他真是去找沈知韵了,为什么?指尖沁入血肉,她想无论是何缘由,只要他坦诚以待,她便相信。他们曾在神明前立誓,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他不会亵渎神明。然而,他却说:“是啊,这公务颇有些繁琐。”

她垂下眼眸,心蓦地沉了下去。他说谎了。可偏偏她五识灵敏,可偏偏他骗不了她。细细麻麻的痛涌入全身,她止住了他往下摩挲的手:“王爷,改日吧。”

翌日,天光微亮,姜沐璃醒来时,身旁已空荡荡。他这么早就走了。她堪堪挺直背脊,望向门外的空洞双眸掩盖不住内心翻滚的苦涩。是去找沈知韵了吗?忽而,房门吱呀响了。

满身泥泞的玄烨小心翼翼端着一盅莲藕羹走进屋来:“还新鲜着,王妃尝尝?”他双手还在因寒颤而不停抖动,上下颚还不停哆嗦着,可他浑然不顾:“黄太医说莲藕有祛除心火之效。”

“你若喝了定能药到病除。”姜沐璃慌慌披了件外衣,忙不迭握住他冻到泛白的手。“天这么冷,你的手还要不要了?”话音未落,“嘶——”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姜沐璃这才发现他已然皲裂,指尖竟渗出血来。

鼻子一酸,眼泪便心疼地落下。见她落泪,玄烨慌了神,正欲安慰。寝殿外,太监传唱声响起:“懿旨到!”两人匆匆行至殿外,懿旨内容如雷,当头将姜沐璃劈怔在原地——

“丞相之女沈知韵,端庄贤淑,特封为淮北王侧妃。”第3章为了阻止沈知韵嫁与废人,他竟违反礼制,连夜进宫请旨。姜沐璃微颤着苍白双唇,喉间似被哽住,刺痛得厉害。半晌,才挤出一丝轻微颤抖的声音:“臣妾接旨。”

跪地接旨时,耳畔忽然响起大婚之日他以性命起的誓:“吾此生只娶姜沐璃一人为妻。”

誓言昭昭,原来不过是骗她的罢了。

太监言笑晏晏:“恭喜淮北王,贺喜淮北王,年少深情修成正果,乃天赐姻缘!”

玄烨不置可否,起身亲自恭送他出府:“有劳公公。”

一股血腥涌上姜沐璃喉间,梅花帕子上点点猩红似张开血盆大口讥讽她。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最是无常凡人心,天若有情天亦老。

她偏不信,偏不顾命数萧条一赌他的真心。

她亲手将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匆匆折返回来的玄烨将她扶起,开口便云淡风轻:“沐璃,这门婚事我会去退,你不必忧心。”

姜沐璃苦涩一笑。

皇后懿旨,岂能说退就退,他当真把自己当孩童般哄骗?

她不愿戳穿,拂开他手,声音淡淡:“王爷若真心喜欢,我便真心待她。”

话落,她起身回去寝殿。

“本王说过只你一妻。”

身后,玄烨喊出这话竟愤然离去。

深情款款的誓言再听来,却似利剑般,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坎。

口口声声说只娶她一人为妻,却又欣然接受赐婚懿旨。

玄烨,你分明是在杀人诛心。

风雪正盛,她转身目送马背上身姿卓然的背影。

狂风将他的大氅吹起,风雪糊了眼,她好似又见到了五年前那个满眼是她的弥陀。

一心只为修得大道却为了她堕入红尘。

也是这样一个雪日,他跪在众佛面前,轻声低喃:“佛渡众生,可弟子情丝难斩,难以成佛。”

于是他于暴雪中苦跪数十日,求得神佛原谅。

可他究竟真的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段他不愿放弃的过往呢。

姜沐璃心想,可能连他自己也全然分不清了吧。

冬日天黑得快,晚膳还未用过,月光便顺着树影倾泻进了庭院。

姜沐璃倚在椅背上,忽然门猛地被推开。

只见小春神色慌张:“王妃,不好了。听说王爷抗懿旨,被责罚了三十大鞭,双腚血肉糜烂了。”

姜沐璃手中的暖炉被震得掉落在地,发出脆响。

她顾不得其他,惊慌侵占了她的思绪:“王爷在哪?快带我去!”

小春回道:“书房。”

姜沐璃连狐裘都顾不上穿,急急往书房赶去。

三十大鞭,足以致人伤残。

若他真想娶沈知韵,又何苦如此呢。

或许真的只是全了那少时情谊吧。

他爱人如痴,京中人人皆知。

成婚时,因她不喜宫中礼制,他便直面天威:“礼制迂腐繁琐,为何不改?”

后来,因她不忍孩童妇孺流离失所,他掏空王府,散尽家财为流民开拓居所。

再后来,因她三年无出,皇后屡屡送来小妾通房,他便于大庭上直言:“是儿臣无用,何苦糟蹋了其他女子。”

因了这事,京中对他议论纷纷,可他却舒展笑颜:“终是消停了。”

“我说过,只娶你一人为妻。”

一股自责和愧疚如海浪般涌过她的心头。她怎能不相信他呢......

“去,拿最好的金疮药!”小春应了声,匆忙跑回寝殿。行至书房门口,她却听见玄烨心腹刘景的劝声:“王爷,向皇后请旨的是您,如今抗旨又是为何?”“您心中明明还有沈小姐,娶她当侧妃不是两全其美?”姜沐璃呼吸一窒,那熟悉的声音如针缓缓扎入耳中——“可做我侧妃,却是委屈了她。”

第4章

疼痛蔓延,五脏六腑似是烂成了一滩水。她猛地又吐出一口血,暗红在冰雪中消融。赶来的小春慌忙将她扶住:“王妃——”“我马上去叫太医!”姜沐璃拂了拂袖,紧了紧扶住她的手:“无碍,扶我回寝殿休息。”冷风凄凄,将她的眸光湮灭,漫天的苦涩不达眼底。三十大鞭,鞭鞭入骨,却独独不是为她而受。

心似绞痛,她忍不住想捂住胸口缓解酸涩,双手却堪堪在袖中紧握成拳。她生生切开背脊,将仙骨剥离之时都没这般痛。回到寝殿,她支走小春。四肢百骸犹如被猛兽撕咬,脚步开始虚晃。她手颤颤从枕下拿出一瓶紫色丹药,一阵晕眩,丹药散了一地。她颤抖着胡乱从地下捡起一粒吞了下去,须臾间,这剧痛才缓解半分。

她瘫软在地上,无声地呜咽着。她的性命全凭着这瓶丹药吊着,如今丹药疗效越来越微弱,她的性命也越来越垂危。从前她总以为人生短短数栽,以漫长寂寥的仙生换以陪他几载春秋亦是幸事。可纵观现在,她当初的决绝却俨然成了个笑话。

她为之付出生命的,也愿为换她人余生安然而付出生命。她强撑着躺在榻上,想沉沉睡去不再消耗神思,却始终难以入眠。不知过了多久,玄烨回来了。他一如往常为她将被角捻紧。守在床榻前的小春睡眼惺忪:“王爷可要在此处歇下?”他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姜沐璃的睡梦:“无事,她身子不好,我怕她乱踢被子。”“我在这休息反而扰她睡眠。”他语气虚弱,来看她一趟,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话落,又踱着步小心将门阖上。姜沐璃握紧的双拳骤然松开,长睫挂着几珠晶莹。既心中沈知韵的份量那般重,为何又为她立誓。他的心为何能同时容下两人?姜沐璃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

翌日。书房痛苦的呻吟,声声入耳。姜沐璃用被褥捂住耳朵,终是不忍再充耳不闻。她拿上金疮药,正要往书房去。不料刚到门口,却见沈知韵从书房款款走出。她头上簪着素色步摇,着一身白衣,身上的淡然之气无不叫人怜惜。她也看见了她。于是,盈盈一笑,朝她行礼:“王妃,王爷刚刚才入睡。”

沈知韵的语气怡然,仿佛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姜沐璃愕然一愣,缓步走到她面前:“知韵妹妹还在闺中,怎么能没有拜帖就进府呢?”

沈知韵扬起那张明媚的脸,眼中闪烁着挑衅和嘲讽:“就凭王爷心中有我,就凭我是他未来的妻。”她行了一礼:“王妃身子羸弱,应该好好休养。”说完,她特意加重了“羸弱”二字,然后从后院离开了。

她行走间如行云流水,轻松自如地进出这条路。姜沐璃眼眶泛起酸涩,沈知韵说得没错,纵使她熬过第二次天罚,也活不了多久。而她死后,玄烨又会怎样?名正言顺地娶沈知韵为续弦正妻吗?届时,他可能会耐心地向沈知韵解释:“这只是一时的情动而已,当不得真。”

苦涩之际,脑海中一道神识响起:“早劝过你的。人心最变幻无常。”是司命的声音。她曾看过生死簿,自己在人世的死因正是心思郁结。但那时她却不相信天道:“何来既定之命运,天命不可改,性命可以修,我与玄烨必能情撼上天。”

“现在知道错了,还不算晚,沐璃。”司命叹息道。

姜沐璃黯然垂眸,低头不语。司命长叹一口气:“跟我走吧,以后我会带你去天宫修养,一定能淬炼出仙骨。”

要向命运屈服吗?姜沐璃犹豫了。

第5章:

她真的要离开玄烨吗?姜沐璃掩住眼底的苦涩,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许是我误会了他呢?”

“随你吧。”司命沉默片刻,挥袖离去。纵使他有千般本事,又怎能唤醒一个沉浸于梦中的人。临走前,他留下一声愤怒的声音:“愚不可及!你终究会付出代价的。”

姜沐璃默然片刻,对着虚空哽咽道:“这条路是我选择的,他不会辜负我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最终瘫软在地,声音渐渐消失。

她的眼眶泛湿,捂着胸口轻声问:“你不会辜负我的,对吗?”过了约莫两个时辰,艰难行走的玄烨一手扶着腰,一拐一拐地推开寝殿门。看到棋盘前的姜沐璃,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坐垫。

“小心。”她看着玄烨柔情似水的眼神,上前扶他坐下。触到他的手心瞬间,他下意识地紧握住她的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切都让他显得若无其事。

然而,姜沐璃越发坚定了要将一切摊开问清的心。无论真相如何,她都必须面对。她将坐垫放在他们之间,扶着玄烨坐下:“昨天的事臣妾已经听说了,王爷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

玄烨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疼痛让他的眉头紧皱。他不说话,只是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姜沐璃眼前一亮!这是灵隐寺的法物。传闻只有用真爱之血相融,才能得到此物。

明孝宗皇帝曾经拥有过一颗夜明珠,这使得历史上仅有的几位皇帝之一。作为一国之君,他一生只有张皇后一人陪伴左右。即使在白昼时刻,夜明珠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在她的眼中也显得格外耀眼。这正是玄烨对她纯洁、明亮的爱意的体现。她紧紧捧着这颗夜明珠,如同珍宝般珍藏。

然而,姜沐璃却在犹豫不决,心中充满了猜忌。她还在纠结什么?还在怀疑什么?只要看到这颗夜明珠,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她感动得无法自已,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愧疚。她差点因为一个误会而离开玄烨。

玄烨看着她的表情,笑意溢于言表:“你喜欢就好。”他的目光渐渐移向桌上的一瓶金疮药,带着一丝玩味地说:“既然有这么好的药,为什么还舍不得给我用呢?是舍不得给夫君用吗?”

姜沐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虽然误会已经解除,但沈知韵挑衅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耳边:“王爷可是用过知韵妹妹送来的上等药了,如今生龙活虎却责怪臣妾了。”

玄烨的脸色微微一红,随即将大手轻轻放在她的纤手上,充满真诚地说:“沐璃,我与沈知韵之间......”他停顿了一下,姜沐璃跟着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文。

就在这时,刘景敲响了寝殿的门:“王爷,奴才有要事禀报。”玄烨示意刘景进来,刘景行礼后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姜沐璃看着他嘴唇的动作,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过去,哪怕隔着墙或门,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现在,她竟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心中的苦涩如同浓墨般弥漫,让她五识微弱,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刘景禀报完毕后迅速离去,寝殿中只剩下姜沐璃和玄烨两人。当她再次抬头看向玄烨的眼神时,却被他阴暗的眼神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正想询问,却被玄烨皱起眉头打断:“你明知道我与知韵已经解除了婚约,为什么还要四处散播她进王府的事情?”

“现在人人都说她不知廉耻,是个荡妇。今天还差点因为一杯毒酒丧命。”

姜沐璃身子一僵,正欲开口解释,玄烨却径直起身走出房门。房门在他重重摔上的一刹那发出巨响。

“姜沐璃,你让我太失望了。”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摔门,也是他第一次不加思考就下定论。

姜沐璃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欢乐的力量,瘫坐在椅子上瞬间变得无力。她的心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一阵尖锐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失去信任的感觉让她如同鱼儿陷入水中无法挣扎,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小春领着新炭回来。她一进门就被桌上那颗明亮的夜明珠吸引住了目光,兴奋地跑了过来:“王妃,这可是灵隐寺的法物夜明珠?”

姜沐璃没有回答。小春只是看着夜明珠不敢触碰它,继续说道:“听说这颗珠子需要把心爱之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如果血脉相融,就可以证明这是真爱。”

闻言,姜沐璃拿起夜明珠端凝。小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眸望向她,不由羡慕道:“王爷对王妃真是情真意切,是天下最痴心的男子。”话落,夜明珠底部赫然刻着【韵】字生生刺进姜沐璃眼底。

第6章

‘情真意切’’最痴心的男子’如两记耳光狠狠扇在姜沐璃的面上。胸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她攥紧了夜明珠,用力到指节泛白。竟......是一场骗局。四肢似是被桎梏,浑身却止不住地颤。小春吓了一跳:“王妃,您这是怎么了?”她慌张放下炭盆,惶惶道:“我这就去叫王爷!”“不必!”姜沐璃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再等等就好了,再等等......”她闭上眼想:如果还能挺过第二次天罚,便与司命回去。如果,能挺过的话。还是好好与他告个别吧。与那个困在执念中的自己,也与用全力爱过的他。

天罚来之前,她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那个痴心爱她的王爷。睁眼又是一个清晨。一夜无眠,暖烘烘的寝殿,空空荡荡,玄烨竟一夜未归。姜沐璃端坐在梳妆台前,回过神来,铜镜中倒影惹得她一惊。镜中那张浓云惨淡的脸,是自己的脸吗?她曾被誉为三界最为洒脱之仙,人人称道她有一张不老容颜。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愕然之际,刘景忽而闯入殿内,双膝跪地,声泪涕下道:“王妃,求您想想法子,救救王爷吧!”

姜沐璃茫然回神:“他怎么了?可是伤势加剧,快快拿药去......”刘景却摇头摆脑急声道:“沈丞相大人为正家风,要沈小姐削发为尼。”“沈小姐不愿,王爷便带府兵围了丞相府。被陛下知道后,又罚了他二十棍!”二十棍!?如雷轰般,姜沐璃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在血肉糜烂的双腚上再仗责二十,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不要命了吗?她不敢细想,携着枕下那瓶紫色丹药便去找他。

“玄烨——”她推开书房门,拔腿朝他跑去。他虚弱的趴伏在床榻上,一张脸毫无血色,仿佛将要断气。姜沐璃的手跟着心一同发颤。堪堪倒出两粒药丸,哽声轻哄他服下:“吃下便能好了,吃下便能好了。”这丹药是司命用上万年的修为炼制,尽数给她续命。凡人吃上一颗便能起死回生,两颗便能颐养天寿。而她正是靠它,捱过了第一道天罚。果然服药不过片刻,玄烨便恢复了血色。他摸了摸顷刻愈合的伤口,满是不可置信。他惊喜的翻身坐起,四肢百骸通体舒畅仿佛新生。他不可置信握住她双手,目光灼灼:“这是何药,竟有此神奇疗效!”

姜沐璃长舒了口气,心中满是庆幸,拧着的柳眉舒展开来,正暗暗思忖编个何种名头时,

男人忍不住激动地说:“太好了!这下知韵有救了!”

姜沐璃的身体一僵,寒意顿时涌入骨髓,剧痛袭上心头。

她颤抖着提醒道:“可是王爷,这瓶药仅此一瓶,也只剩下一颗了。”

她要用这唯一的丹药去度过第二道天罚。

玄烨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救她一命,一颗就足够了。”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心如四分五裂。

她终于哽咽着说:“可王爷,没有这颗药我会死的。”

闻言,玄烨的眸色黯淡下来,恼怒地说:“黄太医都说无碍,你只是急火攻心,休养几天就能痊愈。”

“你可知道,知韵吞下的可是穿肠剧毒。”

姜沐璃紧紧攥住药瓶,扬起那张倔强的脸:“如果我不给呢?”

冷冽的目光投向她,似刀片般刺得她生疼。

“如果不是你散播谣言,她又怎么会服毒?这是为你消去罪业。”

“这是你欠她的。”

她欠沈知韵?她哪里来的亏欠?

突然,窗外雷声大作,轰鸣连连,数道天雷同时响起,这是天罚的预兆!

电光如同白昼,姜沐璃脸色苍白如纸。

竟然这么快......

玄烨没有看她,他凝视着窗外,坚定地说出了那句字字铿锵的话——

“沐璃,你看,这是天意。”

第7章

天意?!

好一个天意。

是啊,连天都在谴责她姜沐璃为何如此愚蠢!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丹药瓶,刘景生生地夺走了它:“王妃,得罪了。”

手中空空如也,姜沐璃看向玄烨,森然问道:“如果我真死了,你会怎么样?”

玄烨愣了一瞬间,回过头来看着她:“生老病死皆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那沈知韵呢?只有她是那个例外吗?”

姜沐璃眼眶红肿,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喃喃自语:“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玄烨避开她的视线,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说:“沐璃,别闹了。”

然后他离开了。

他没有耽搁一刻,拿着她的丹药去救沈知韵了。

冷风凄凉,枯木摇曳。

雷声逐渐消失,姜沐璃呆呆地走出屋子,东街贺生辰的戏台还未散去。

曲调悲伤动人,却似乎唱尽了她的忧伤。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首哀婉而坚定的曲调吟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头,早悟兰因。”

是的,苦海回头,早悟兰因。

她早就应该明白的。

那个曾经在青灯古佛前长跪的弥陀,终究被岁月风化成了别的模样。

又是几天过去了。

一向安静的寝殿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姜沐璃。

庭院里,各种珠宝摆满了箱子。

小春被推倒在地,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凤冠,不让别人抢走。

姜沐璃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出嫁时佩戴的那顶凤冠。

她凝视着手中的七珠凤冠,心中充满了疑惑和痛苦。这顶凤冠是他以军功向皇后求来的赏赐,那日月圆之时,他曾说:“纵是上九天揽月,我也要将最好的给你。”他的誓言犹在耳边回荡,“吾对汝之心,日月可鉴。”

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震惊。那些曾经盛满他爱意和誓言的物品,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碎片。她的心也在这一瞬清空了。

寝殿外传来吵闹声、推搡声和尖鸣声。然而她却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暖阳下,玄烨缓缓而来。

他亲手夺过小春手中的七珠凤冠,不以为然地说:“整个王府的金银财宝都弥补不了她万一。”他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寒意:“毕竟你毁去的是一个女子的名声。”

姜沐璃凝视着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是我吗?真是我毁去的吗?”她多想说,你再好好查清楚一下。然而玄烨却收回了目光,答非所问地道:“我是在替你消罪业。”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烨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说:“好一句罪业,王爷竟连爱她都不敢承认。”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悲伤。

姜沐璃身子一僵,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那自己算什么?过往的一切又算什么?那些承诺又算什么?然而没有人回应她的疑问。玄烨走了,带走了一切。

姜沐璃颓然倒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司命,为何会如此?”“他说此生终不得所爱,那我又算什么?”话音未落,她眼前出现了一张昆仑镜。画面里,玄烨耐心地哄着沈知韵喝药。

沈知韵问他:“你既决意修道,又为何要娶姜沐璃?”玄烨伸出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我须历人生八苦方能修得大道,而她不过是我历爱别离之苦的工具罢了。”“我终究不属于尘世,所以我希望你能寻得如意郎君。”沈知韵顿了顿,又道:“那你将王府金银悉数赠与我,是一点后路都不为她留了?”画面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喉间翻腾起漫天苦涩与血腥交融的味道。姜沐璃苍白的唇颤抖着:“原是这样......”泪水消融在还未散去的冰雪里,她扬起那张虚弱的脸:“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愿不复相见。”突然间,雷电声乍起,紧接着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姜沐璃虚弱的身影瞬间倒地——

第8章:姜沐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一地白雪。她微闭双眸,笑叹道:“终逃不过身死魂消的下场,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怨不得......我不怨。”沉厚的敲钟声从百鸣寺响起,“铛——”。

钟声响起,一道惊雷直击她的右腿。姜沐璃单膝跪地:“是我错了,我生而为仙,不该沾染凡尘。”

23下钟声后,雷电如剑穿透她的左肩。素色衣裙已被鲜血染红,凄凉的声音中流露出无助:“是我错了,我不该奢求情爱,毁去仙骨。”

89下钟声响起,雷鸣之声震耳欲聋,一道刺眼的光芒将她的双眼灼伤。昔日那双充满爱意的双眸瞬间流出一行血泪,五脏六腑顷刻破裂。

姜沐璃语气轻盈却坚定:“是我错了,兰因絮果,早该回头。”

108下钟声过后,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姜沐璃被强大的冲击力击倒在地!突然,一道银光闪过,她的仙体升空消散。一切都结束了......

108道钟声象征着一位高僧即将得道。爱别离的最后一苦,竟是她的消亡。

百鸣寺内。6

玄烨身披袈裟,金光环绕。他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弟子已历爱别离之苦,如今修得大道,只愿长跪佛前,待修得缘满,得以飞升。”

方丈穿着素色的百衲衣,手握佛珠。他声音淡淡的:“玄烨,你可知你的爱别离之苦为何是最后一苦?”

玄烨沉默片刻。他沉思片刻,淡淡道:“因情根难斩,情缘难断。”

尽管难以斩断,他还是做到了。

姜沐璃的归宿,他早已想好。她乃一品夫人,纵然他皈依佛门,她亦可享受朝廷俸禄,安度余生。他也不算有愧于她......

方丈长叹:“你且回去看看罢。”

玄烨心中黯然,终究是要与过去做个了断。告别方丈,行至沈家后门口,未到门口,就见沈知韵正和一名男子争吵。

她虽头顶白纱,但他一眼便认出了她。那男子喋喋不休地说:“沈小姐,帮我还了这最后一笔赌债。”

“我保证你让我散播谣言的事情永远烂在肚子里。”

“还有那瓶假毒酒,我会把那个贩子做了,您可以安心嫁给高宅大院的人。”

玄烨身体一僵,原本修行得道的他,五识也变得如此敏锐。下一瞬,沈知韵冷声说道:“最后一次了,否则你有命拿钱没命花。”

“对了,把那个酒贩子做得干净点。”

全身血液仿佛被凝固了,他的双眼猛地瞪大。片刻后回过神来。

青梅竹马十余载,他却因少年情谊活在虚妄中,看不清本心。他苦笑一声,心如冰凉。手中的佛珠不由捻紧,心中莫名慌乱。

他长叹一声,远处沈知韵清秀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他口中不断喃喃着静心诀,一念起,恶念生,凡事皆有因果。他无法控制这一切。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结束自己的因果。他似乎没有看到前方的情况,径直走向王府正门。

王府正门外,白幡高高挂起,漫天纸钱随风飘散。玄烨身体一顿,他出家修道并未身故,这究竟是何原因?

来不及多想,他迈着大步走进庭院。白幡、白绫、白衣和戴孝的小春,一口漆黑的棺木停在正中央。小春跪在铜盆前焚纸烧钱:“王妃,您且安心上路吧......”

第9章

玄烨近乎瘫软地站在原地,快步上前,一脚踢翻铜盆:“王妃在哪儿?!诅咒王妃其罪当诛!”小春瘫倒在地,满脸珠泪:“王妃殁了......”她跪爬至棺前,一下一下敲击棺木,泣泪啼哭。

“王妃,王爷回来了,您起来看看吧。”

玄烨滞在原处,遥遥望去,只见姜沐璃就安然地躺在棺中,仿佛睡着了一般。他捂着胸口,双眼干涩却毫无泪意,怎么还会这样呢,明明出门时还是好的。他不相信。

他伸手贴上她皙白如雪的脸颊:“天气寒冷,你怎么不进去睡?”

“你不是最怕冷吗?”她不回应。

他又轻晃她身躯:“沐璃,再这样闹下去,会把自己冻坏的。”

“王妃是您害死的。”小春跪着挺直脊梁,一字一句控诉道:“王妃和您说那是她的救命药,您不信。”

“王妃说,她快要死了,您还是不信。”

“王妃早就跟您说了,是您害死她了!您抢走她的丹药,夺走她的七珠凤冠,生生逼死了她!”空中又飘起大雪,浸透了半边孤寂。玄烨怔坐在庭院中,握着灵柩中女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似是清醒,似是梦呓。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一句:“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

三年后,初冬。7又下雪了,他曾答应过她的。要将炉火高高升起,要寝殿恒温如春。他曾许过她,不负相思意,要淋雪共白头。冷风横扫,风雪漫卷。他忽而想起,那些不过是骗她的。是骗她的吗?可自己那颗心怎会如刀剐般,疼得如此厉害。可她不过是自己历爱别离之苦的工具罢了。他如今已修得大道,早已斩断情丝。人之生死早已写定,纵是自己没夺走那颗药,她的命数也依旧如此。他长吁一声,捻起佛珠:“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

他又回到了百鸣寺,青灯古佛之下,姜沐璃那张脸仍时常在烛光下蓦然一现。终是抑制不住,这日他又想起了她。他问方丈:“师傅,我已修得大道,为何还会受尘事困扰。”老僧凝着他,似是将其人生二十载一眼穿透,他说:“你还未入佛,怎能超脱于尘事之外。”“道心不稳,又何以修道。”是了,他骗得过别人,是骗不过自己的。无人知晓,姜沐璃下葬之日,他紧跟其后,诵经为其超度。无人知晓,只差一步得以飞升的他日日跪于亡妻坟前,涕泗横流。是了,或许困在魔障中,便是他的果。一月后,古鸣寺。积雪还未消融,玄烨却一袭薄衫长跪佛前。

方丈无法忍受,劝他:“佛难以渡你,唯有你自己度自己。”他微闭双眸:“师尊,我对此感到愧疚。”

“是我无法洞察自己的本心,才导致了这样的因果报应。”

“我这一生无法成为佛陀,只希望她来生健康平安。”

方丈沉默片刻,然后说:“慈悲为怀,悲伤以智慧化解。你们终究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罢了,我为你开启通往神佛的道路,当你见到神佛时,一切答案自然会显现。”

话音刚落,老僧挥手之间,一道天梯从九天落下,金光闪耀。

沿着方丈的指引,玄烨一步步叩首,过去的种种如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

初次见面时,她从他手中夺走了面食,狼吞虎咽地说:“为什么僧侣不吃肉?神仙都吃肉呢。”

那时候的她明艳张扬。

是他将她推入深渊,是他亲手毁掉了她。

如果不是她,她又怎么会陷入困境?

最终他还是害死了她。

想到这里,心如刀割。

痛苦万分。

他跪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神佛的金光照得他双眼无法睁开,于是他虔诚地叩首道:“求佛救我。”

再抬起头时,金光渐渐消退,一位身着素衣的神女出现在他的面前。

玄烨眼眸一颤,脑海中那张熟悉的脸与眼前的神女重合!

第10章

“缘起则生,缘灭则散。缘聚则行,缘散则离。”

“你们的因果已经结束,回去专心修行吧。”

神女的眼神没有波动。

玄烨凝视着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庞,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

他几乎疯狂地冲上前去,却被一股神力打翻在地。

身边的仙侍愤怒地说:“不能对沐璃神女无礼。”

沐璃?一定是她!

他踉跄几步,沐璃神女淡淡地说:“你的迷惑已经解除,你可以离开了。”

他眼圈泛红:“沐璃,我错了。请原谅我。”

话音刚落,神女纤细的手一挥,他便被卷入了一个时空漩涡。

“不——”

仅仅一瞬间,他就回到了百鸣寺。

长时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

他颓然坐在地板上,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师尊,为什么她会变成神女?”

“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理我?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老僧只是长叹了口气,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3

剩下的事情,就取决于他自己的命运了。

寺门外,马蹄声此起彼伏。

不久之后,寺门被打开了。

而门后的那张脸,正是早已嫁入荣安王府的沈知韵。

一看到玄烨,沈知韵就立刻跪下来说:“玄烨,帮帮我吧。我是丞相家的嫡女,却被荣安王的宠妃陷害和杀害。”

玄烨斜睨了她一眼,少年时的她颇有些傲气。

那时沈知韵作为公主的伴读,一同被选入皇家私塾。

有些居心不良的皇子屡次取笑她们:“女子就读女子经就好了,何必要参与国家大事呢?”

她面对天子的威严丝毫不惧:“臣女虽然只是伴读,但读的就是圣人之书。书本并没有高下之分,即便是流民也能读《史记》。”

他原本以为,她会一直保持那份光芒四溢的样子。然而,短短几年后,她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玄烨愣住了片刻,然后道:“我已经皈依佛门,施主请离开吧。”

“万事皆有因果,施主自种因,须得亲自承担恶果。”

突然,一群手持刀剑、身披银盔的士兵出现在寺门两侧。玄烨一眼就认出他们,那是荣安王的亲兵。看到这一幕,沈知韵立刻缩紧了脖颈,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抓住玄烨衣角的一角:“王爷,求您了,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吧。如果回去,我肯定会被他打死的。”

玄烨鄙夷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昔日的情分?如果你真的在乎那段情分,你就不该骗我。我给了你十里的嫁妆,你本可以找一个普通人过一生,但你偏偏要嫁进王府。”

“你滥杀无辜,这就是你的报应。”

荣安王径直走进佛殿,跪下磕头拜佛,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双手合十向玄烨行了一个佛礼,说道:“虽然我和她是陌生人,但毕竟她是丞相的女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我们不能恩爱相守,我也希望能够以礼待之。”

“可是她却不安分守己,毁了我妾室的容貌,还下毒害死了我怀胎十月的孩子。”

“可是作为浪荡王爷,我已经见多识广了。这种手段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说完这句话,玄烨默不作声。他转身背对着众人:“别打扰佛祖的清净了。”

荣安王让人为他洗净双手,然后拍了拍玄烨的肩膀:“小玄烨,作为兄长,我真的希望你能开心。”

“如果你追求的是法术的力量,那就去吧。我会照顾好母后的。”

第11章

玄烨轻笑一声:“多谢荣安王了。”

荣安王侧过头去,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如果丞相的女儿都是这样的人,那我只能替天行道了。”

说完这句话,身边的几个侍卫不满地把她拎了起来。

在寺庙的庭院里,似乎还能听到几声哀怨的声音回荡。

玄烨捻着手中的佛珠:“是我打扰了佛祖的清净。”

老僧站在玄烨的一侧,语气沉重:“你已经看到了一切,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你还想了解更多,就必须修到缘满仙道。”

玄烨闭上双眼,泪水涌上眼眶。他对她的歉意如何能弥补呢?而她为何会变成神女呢?如果她真的是神女历劫而来,她是否还记得他呢?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必须要修到缘满仙道,才能见到神女,解答所有的疑惑。

十年后。

九重天,神女殿外。

神女殿的庭院里种满了桃花树,而沐璃一身白衣懒洋洋地靠在两棵树间的吊椅上。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手里紧紧握着一瓶桃花酒。

司命坐在石凳上,欲言又止。0

沐璃微微瞥了他一眼,轻笑着说:“神生悠长,没想到连司命也有烦心事呢。”

她仰头饮下一口桃花酒,深吸一口气,竟是如此的香。

自飞升上神后,她便愈发喜欢饮酒了。

司命怅然一叹:“就你此般心大,为一凡人毁去仙骨,差点儿身死魂消。”

沐璃滞了一瞬,不以为意道:“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你提它作甚?”

司命踉跄着起身,将沐璃手中的酒瓶一把夺过:“若不是你体内有上神血脉,纵是佛祖,终是菩提娘娘,也是救你不得的。”

沐璃轻轻一笑,倒是像释然了。

她那双眸依旧是水星星的,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你说我那上神母亲,怎地就将我幻化成一支判官笔呢?”

“我身为女儿身,按话本子里所写,该是将我换成一株海棠花儿。”

“害得我在冥界,常常被人嗤笑,说我本体丑陋。”

司命不由被她逗乐:“你释怀了便好了,释怀了便好。明日是天帝的生辰,你可要备上一份礼物。”

沐璃拔开壶嘴,酒香飘散。

这十年,她便只剩下一个爱好,饮这桃花酒。

听闻这桃花酒是司命央着土地老儿去人界买的,为报答他,还须得按月给他送上一瓶促进修为的丹药。

这土地老儿,仙力微弱,又如何能炼化这丹药。

日复一日,他的肚子可是越大越圆了,活像个球!

不多时,桌上的酒已然被饮尽。

沐璃慢慢悠悠踱着步子回了寝殿,她躺在水晶塌上却莫名安然。

无论为人还是为神,她总是睡眠很浅。

须得饮上两盅桃花酒,才能入睡。

翌日,天宫。

七彩祥云摇挂在空中,沐璃很久都难以看见这么美的云了。

这天宫并不如话本子所写,云是七彩色的。

实际上是每逢盛会,为了好看,仙侍们会提前用仙术将云染化成七彩颜色。

远处,有几名仙子围在一起议论。

倒是前些年,沐璃还偶尔会感兴趣去听上一听。

可现在她们讨论的八卦十年间都未曾变过,无非是天帝的儿子知许又拒了哪家婚事。

无非是狐族跋扈的小公主非知许不嫁,有一日竟将知许用捆仙锁绑了去。

又或是西海那位龙太子又娶了侧妃,诞下了小龙子,可偏偏这西海龙太子就喜欢女儿。

这些事已经听得厌烦了。

沐璃正欲走过去,便听得有仙侍传音:“沐璃神女到!”

沐璃饶有趣味地坐在天帝事先为她安排好的位置上,神思却飞到了那几名仙子旁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一点。司命没好气地坐在她身旁:“怎么,对这位新上仙很感兴趣?”沐璃刚收回神思,只见司命轻轻一指天宫正门:“诺,来了。”天宫门口,仙侍传音:“玄烨上仙到!”推杯换盏间又听得几声议论。“这便是人族飞升的那位上仙?果真是气度不凡啊。”“是啊,听说天帝对他很是看重,他是唯一一位刚刚飞升,仙力便已达到上仙之境的天才!”沐璃身子一僵,嘴里那口酒差点儿吐出来。司命好笑地看着她:“我可听土地老儿说了,他心里一直对你有愧疚。每天晚上可对着你的坟墓日日为你诵经呢。”“你说他会不会想到,他超度之人竟是一位上神。”沐璃没好气地将桌上桂花糕塞到他嘴里:“我之前怎地没发现,你说话夹枪带棒。看来,你这仙途是走得太顺了。”司命一噎,慌忙拿起酒杯就着糕点囫囵吞下。却猛地一吐,憋红了脸:“你这是趁人之危,你在我酒里做了什么手脚?”未等他们反应,一身玄色衣衫,以木簪束发的男子便翩翩而来。他俯身行礼:“沐璃神女。”沐璃偏过头,却似装作不在意,点头以示回应。司命滞了一瞬,反复端凝着两人的神情,竟一丝不妥也无。他轻咳两声,才道:“玄烨上仙请先归位吧,天帝到了。”玄烨那双眼眸一直落在沐璃身上,但只能先回到座位上。

天帝已半百了头发,此次宴会是贺他三万岁生辰。天帝高举酒杯:“众仙家今日且吃好饮好,预贺万海生平,来年无灾。”众仙家齐举酒杯,高呼:“万海生平,来年无灾。”沐璃拖着腮,心思却并不在这儿。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宴席,他与她虽已两清,可她亦曾说过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可没想到不过十年光景,他便能飞升上仙,倒是自己小看了他。宴席匆匆结束,左右不过是仙子们绕在玄烨身旁,问些人界的趣事儿。玄烨不愿说话,又不好得罪人,便只能一茬接一茬听着她们碎语。沐璃悠悠踱着步,却被一男子拦住了去路。“沐璃神女若无婚配,嫁与本君如何?”沐璃身子一僵,这声音......莫不是知许?回头一看,果真是他。三步之远,玄烨怔在那处,心里却莫名慌乱。原,仙无情丝是假的。原,与话本子不同,仙也不能摒弃七情六欲。

听见此番话,他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仙生冗长,他本想慢慢弥补于她,本想与她来日方长。可竟不知第一位对手,便是天帝之子。

沐璃轻轻一笑,淡淡道:“凭着狐族小公主日日给我送话本子那劲儿,我也不能平白夺了她那佳婿是与不是?”

“更何况,我还等着抱侄孙儿呢。你说是与不是,知许侄儿?”

闻言,知许那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沐璃在冥界做了上万年的判官笔这事,除了司命与天帝无人知晓。

众仙只以为她是被母神封印了三万年,而今才刚刚苏醒。

沐璃迈着步子走了过去,直到回到神女殿才松弛下来。

仙侍梦如是她极为亲近之人,这十年间便是多亏了她每天在自己身旁念话本子才能消磨时光。

与别些仙家不同,大抵都有职务在身。

沐璃是这世间最为清闲的上神,但神力却很是微弱。故而她平白得了这尊荣。

沐璃常想,许是母神在她身上下了禁制,这才如此。

梦如刚拿上一本狐族公主汝凝送来的话本子,便被沐璃冷冷打断:“今日不必念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梦如闻言行礼又退了下去。

沐璃躺在神女殿那桃花庭院中,神思却莫名紊乱。过往种种她虽不提,却历历在目。她为了他毁去仙骨,却换来一句自己不过自己只是他历爱别离之苦的工具而已。她历天劫,却被他夺走最后一颗救命药丸。若不是她乃上神血脉,恐怕自己已然身死魂消了。思及此处,心一瞬瞬静了下来。那双眼眸冷寂如雪,人间愚不可及的姜沐璃在那一日已死。而今此后她只是天宫中的沐璃神女。忽而一阵酒香传来,沐璃蓦地睁开了眼眸。好香!比桃花酒要浓得多!她闻着味儿寻去,只见知许托着腮蹲在桃花树下。“沐璃,今日我特意去了凡间一趟,听闻这状元红喝了便能考取功名。本君便为你搬了一箱来,你可要尝上一尝?”沐璃凝着他那真诚的眼眸,却只觉刺眼。为何会像极了那时的玄烨呢?她苦笑一瞬,翻身下来:“那就多谢侄儿的孝敬啦!”知许的脸霎时青青绿绿很是有趣,沐璃捏了捏他的脸蛋。终是才几千岁,这肌肤竟是如此的好,活像一坨团子。知许一把攥过她的手,将她压在树上,步步逼近。沐璃忽而闻见了知许身上那股浓烈的酒味,他的脸颊上蓦然腾起两团红晕。他的呼吸声渐沉,他用力覆身过来时她却无法反抗。沐璃陡然一震:“知许,别闹。”他那双阴楘的眼一时柔光沉沉:“以前你便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知许,别闹。”话落,他便踉跄着走开,摇摇摆摆走出了神女殿。知许,别闹。这句话,沐璃是真的觉得很熟。

她真的记不清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她总是觉得,在自己漫长的仙生中好像确实丢失了一块记忆。这段文字可以重构为:

她总是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段记忆,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无从知晓。她觉得自己的仙生仿佛被剥夺了一部分。

希望这能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