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去了一座我经常去的庙宇。在铜佛殿和观音殿的供案上有三幅雕刻,描绘了西游故事的图像。其中一幅是师徒四人行走在路上,另一幅是孙悟空与铁扇公主在芭蕉洞大战,还有一幅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似乎是“天女散花”,然而孙悟空却以战斗姿态出现在旁边,手持金箍棒。询问工作人员后,我了解到这个供案已经使用了十几、二十年,而且铜雕上的图案并非都是确切的西游故事。

庙宇中出现民间小说的图像并不罕见,无论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大闹芭蕉洞、盘丝洞、琵琶洞等故事,还是牧童吹笛、白鹿灵芝等,都很常见。作为《西游记》的主要救援者,观音在观音殿出现“西游故事”符号也算得上合情合理。而“天女散花”这一图像虽然有些突兀,但仔细想来也并非完全搭不上边。

清代有一部《西游记》的续书名为《天女散花》,讲述了唐僧取经之后,如来佛又进行“试禁善恶之心”的考验,派遣天女下凡采摘十万八千朵鲜花,以消灭妖魔并化解人们的苦难。于是,孙悟空在打败恶势力的战斗中,五位天女纷纷散花,为民除害,分工明确,十分相应。虽然《天女散花》并不是一部优秀的《西游记》续作,但其中仍有一些值得关注的地方。

例如,那一招所谓的“查禁妖孽,试阅世人之善恶,化除愚蒙之凡心”,其实颇显诡异。佛祖们的理由是觉得妖魔都好色,而天女又美貌动人,正好可以下凡试探人们的邪恶之心。宣布这一旨意的那一天正值七夕佳节,原本应该是一个温馨的日子。然而,第五天女在祝贺织女与牛郎相会的同时,却还要承担下凡制服邪恶的任务。因此,在匆忙之间,场面话显得相当尴尬。织女表示:“夫妇之间乃天伦之常事,凡人尚可无拘无束,我们天仙之中,本不应有凡心之事,所以玉帝只许一年一夕相逢,这是我们极情愿的事。”第五天女对此不予置评,甚至还夸赞了几句。然而,既然认同天女有情,看得见凡间“有喜气、有悲气、有杀气”,能理解同伴为爱等待的心情,那么情心与孽心、色与道德之间的界限究竟如何区分,似乎又被混淆在一起。

更进一步的是,惩罚色心也就罢了。第五天女驾祥云下凡,慧眼察看人间,第一关就看到了男女混浴的场景,甚为愤恨。四仙娥为他们辩护说:“这必非人类,大约是河中的鱼虾”。它们的确是河中的鱼虾龟鳖成精,但是它们又如何能在河中分隔出男浴池和女浴池呢?总之最后,它们都认了罪,得到了惩罚。

有趣的是,如果留意的话,我们会发现今年以来的西游故事影视改编,无论是《西游伏妖篇》还是《悟空传》,都把南海观音这个救援系统给彻底拿掉了。本来西游故事的叙事动力在于“解难”,终极目标则是“取经”。取经的主体一直都很明确,就是唐僧,其他人“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谁来解难,则成为了改编中可以被一再诠释的部分。

观音不是一开始就是《西游记》重要配角的。《取经诗话》中也只是略微提到观音,但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中,观音直接出场的章回已高达20多回。金圣叹读《西游》,曾揶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自明代以后的“西游故事”,实际上观音的力量已经被大大削弱。《后西游记》中,“观音”被物化为“观音力”、“观音经”,它可能还是一种救援之力,但已经演变成一种信仰的象征。到了《西游补》中,观音的功能又发生了变化:孙行者变成唐僧声音骗八戒“方才观音菩萨在此经过,叫我致意你哩!”鲭鱼怪又骗唐僧说观音让他再收一个徒弟“悟青 (情)”,刚好呼应,观音成了一个幌子。《续西游记》中的保护神是灵虚子和比丘,观音彻底成为了回忆。

“救援”是一种依靠、期待、信任,一旦被瓦解,会诞生一些奇异的解构色彩。观音不见了,我们的悟空是越来越能打了,我们的唐僧有时候也越来越能挨打。这背后虽然有胡说八道的游戏成分,但取经团队越来越依赖自救,实在是一种难以忽略的精神转向。

(作者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