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重构后的内容:
《白莲花》是一部值得细细品味的美剧,讲述了8个性格迥异且在各自生活中面临不同问题的美国富人乘坐同一艘船来到一个太平洋小岛上名为“白莲花”的高档度假酒店,在度过了气氛诡异、偶然事件频发的六天后,岛上死了一个人,随后,众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小岛。
虽然这部剧集构建了一个去中心化的叙事形式,但其实是一部节奏轻快,以幽默讽刺语调展现美国中上层社会百态的剧情剧(Drama Series)。
对于期待强烈戏剧冲突和高密度剧情转折的观众来说,初次观看这部剧时可能会体验到不小的挫败感。编剧迈克·怀特为这部剧集构建了一个去中心化的叙事形式,这使得其剧情难以用简单几句话概括。尽管编剧在第一集的开场用倒叙告知观众在本剧结尾会有一名(身份对观众而言暂不知晓)的角色死亡,但剧集并没有围绕这一悬念展开叙事。相反,在开场快速交代八位乘客同船抵达“白莲花”度假村并受到酒店管理方接待的情节后,本剧再没有出现一个统摄全部叙事线且连贯的叙事主干。这部剧每一集、每一个情节单元,都有各自不同的叙事节奏和叙事焦点,观众在看到结局之前很难看出这部剧讲述了怎样的故事,想要讲述怎样的故事。
不过,如果观众尝试走出自己的观影舒适区,便会发现,伴随着观影预期被打破的挫败感而来的,还有出乎预料的惊喜。《白莲花》的叙事大体上以时间为顺序展开,一集大体对应角色们在岛上生活的一昼夜,叙事视点不断在几名主要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而这些叙事线和情节片段之间,有时候在剧情上互相关联,有时候也没有明确的叙事联系。单集之内往往也没有一个总体的叙事线,更像是同一天之中酒店内不同事件的组合。但这样松散的叙事并不拖沓、无聊:尽管本剧没有一个总体的叙事中心,但各个叙事线和情节单元内含的情节和情绪张力都非常吸引人。
以下是重构后的内容:
在第一集中,奥莉薇亚(Olivia)、宝拉(Paula)和瑞秋(Rachel)三位角色之间的对话戏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奥莉薇亚来自富裕白人家庭,而宝拉(少数族裔)是她在大学认识的闺蜜。平民出身、能力平平但相貌出众的瑞秋凭其美貌和富家子弟丈夫夏恩(Shane)闪婚,度蜜月时与奥莉薇亚等人同船来到“白莲花”酒店。这段对话发生在众人抵达酒店后不久。瑞秋试图在泳池边与两位女大学生拉近关系,于是在她们面前表演起某种独立女性姿态。而奥莉薇亚和宝拉则看穿了瑞秋的“花瓶”本质,明里暗里用言语讽刺瑞秋。瑞秋察觉对话的尴尬氛围后主动终止谈话,起身脱去外衣,走入游泳池里游泳,而上一秒还对瑞秋颇为不屑的奥莉薇亚和宝拉,面对瑞秋姣好的身材露出了嫉妒的表情。
在这一段情节单元中,编剧通过人物的对话,逐渐建构起对话角色间的紧张关系。同时,编剧幽默地讽刺了两种美国富人的虚伪态度。瑞秋清楚自己能力平平,是靠美色傍大款过上了现在的富裕生活,但自欺欺人,一直试图在外人面前演出一副追求独立自主的姿态。奥莉薇亚和宝拉,作为美国顶级高校的人文专业大学生,对后殖民主义理论、“他者”概念如数家珍,但她们对瑞秋的刻薄表明她们事实上并不能真真平等地对待他者。而二人对瑞秋身材流露出的嫉妒眼神也表明,熟知各种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二人,在实际生活中事实上仍然服从资本主义的物化意识形态。
整部《白莲花》都是由类似上述片段这样看上去并不激烈、有些“日常”但又不乏戏剧和情绪张力的角色互动、情节单元组装而成。而这种散漫但又互相交织的叙事形式,完美地模拟出了剧中角色度假休闲时那种无目的漫游的自由无序状态。换言之,《白莲花》的叙事形式是表演性的(performative,也译为“施行性的”),其叙事形式本身表达出一种与其叙事内容相关的效果。而构成本剧的诸多情节单元各自具有强度不同的情感和戏剧张力,既涉及特殊、具体的微观叙事(个体焦虑、个体对支配他人权力的病态欲望、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又涉及普遍、抽象的宏观叙事(人与自然的关系、阶级矛盾、种族矛盾、个体对全球资本主义、后殖民体系的无能反抗)。观众在不同情节单元构成的复杂互文关系(intertextuality)中,被喜、悲、怒、怜等不同的情绪和观影体验缠裹住。
《白莲花》的叙事形式构建了一个充满理解和阐释潜能的意义和影像空间。这个空间难以被一两句剧情简介概括,难以被框限在单一的理论阐释中,难以被还原为特定的意识形态话语。在这部美剧中,崇高与卑下的对立、人性的复杂以及信仰与理性的碰撞等主题得到了深刻的表现。
近二十年来,随着美剧精品化的潮流,美式剧情剧不但在剧作形式上愈发多元,其借助剪辑、摄影、音乐、场景调度、特效等各种视听手段左右观众体验的能力也在不断向电影靠拢。如今,由好莱坞顶级团队制作的美剧,其视听表达已经与优秀的电影作品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白莲花》也是一部视听制作上不乏亮点的美剧。接下来我会以本剧中给不少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两个片段为例来做说明。
首先是一段约2、3分钟的平行蒙太奇,来自第二集结尾。多数角色已经入睡,本剧主要角色之一,莫斯巴克(Mossbacher)家的小儿子奎恩(Quinn),一个眼睛被粘在电子屏幕上大宅男,由于被姐姐奥莉薇亚排挤,没有地方睡觉,只能抱着被子走出酒店套间,前往沙滩。镜头跟随奎恩走向沙滩的同时,片中响起了流传甚广的夏威夷原住民颂歌《夏威夷的问候》(Hawai’i Aloha)。这是一首由美国传教士作词,美国音乐家作曲的“夏威夷”歌曲,其配器、曲调风格有非常浓厚宗教颂歌意味。
圣歌般的音乐没有停止,镜头却突然一转,切到了酒店经理办公室。酒店经理阿蒙(Armond)刚刚度过糟心的一天,此时他面对着从旅客失物里找到的毒品和精神类药物(来自奥莉薇亚与宝拉),陷入深深的犹豫,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吞下一颗红色药丸。
音乐继续,镜头再度切换到奎恩这边。奎恩背对镜头,在海风的吹拂下,面对着大海和远方的岛屿。他放下手里的电子设备,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此时镜头转到奎恩的正面,随着镜头逐渐从全景拉近到中景,观众可以看到,奎恩脸上渐渐流露出一副夹杂惊异与欣喜的表情。然后镜头再次切到奎恩身后的全景:在奎恩正对的海面上,一只鲸鱼浮上水面换气。柏克、康德等思想家用长篇大论探讨的“崇高”,在跃鲸、波涛、高山、奎恩、圣乐所构成的视觉和听觉体验中,被具象地呈现给观众。
在本剧的开场,奎恩和阿蒙是两个高度异化的角色。奎恩沉迷于电子游戏,是个仅仅满足于活着的富二代,不参与生活、也不思考生活。阿蒙完全认同自己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打工人”身份,作为酒店经理他能非常熟练地完成工作,但他面对尚不熟悉工作的新员工,十分刻薄冷漠,面对旅客也没有真心。与奎恩一样,他对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没有反思和审视。在这个意义上,他与卓别林喜剧电影《摩登时代》中的流水线工人没有差别。
第二集结尾的平行蒙太奇,是奎恩、阿蒙二人剧中命运的影像判词。另一段让观众印象深刻的段落则来自最后一集后半段。这个片段在观者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阿蒙在同夏恩(Shane)的对抗中彻底落败,夏恩动用人脉关系,让阿蒙被酒店高层开除。面对第二天就得打包走人的窘境,阿蒙彻底放飞自我,在全身心投入并游刃有余地完成最后一次餐厅接待工作后,他向夏恩发起报复,悄悄潜入夏恩的房间,向其旅行箱里拉屎。而这一出格行为也导致他走向自己的悲剧结局。这一段戏的争议之处在于,编导有意识地用非常清晰且时长不短的镜头表现阿蒙排便的过程。不少观众在网络评论中发出质疑:有必要如此清晰地呈现这样恶心、卑下的行为吗?
一般商业影视剧编导运用诸种视听表达手段的目的是为了让观众沉浸在他们为观众编制的幻梦中。这个幻梦也许包含冲突、斗争,但幻梦本身必须风格融贯、内容自洽。在《白莲花》中大部分场景都为观众编织了一个高档酒店度假般的视听体验:整部剧画面都是偏黄的暖色调;镜头中不乏美人、美景;再加上夏威夷风格的配乐,处处散发着闲适的味道。但类似阿蒙排便这样直观暴露的镜头却总是时不时出现。尽管总量很少,但一出现就会给观众带来被闯入的不协调感。这是《白莲花》创作者有意追求的效果——他们为观众编织幻梦恰恰是为了将其撕裂。这些偶见而又“上不了台面”的镜头像是全剧的伤疤戳破了剧集中大多数场景带给观众体面感提示观众这样一个事实:污秽和冲突也是现实和自然的一部分。
《白莲花亭亭立于水面之下而水面下布满污泥》。《白莲花》是一部关于美国有产者作为“白莲花”的故事。
正如前面提到的,《白莲花》具有独特的叙事形式和多重阐释空间。虽然这种去中心化特点使得观众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观察和把握这部剧集,但实际上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该剧的真实面貌。阿蒙和奎恩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为观众提供了一种理解和把握该剧的可能途径:有产者与无产者的互动以及他们欲望的差异和碰撞是《白莲花》中极为重要的叙事内容。
以奥莉薇亚和宝拉这两个角色为例,她们表面上看起来关系非常紧密。两人都拥有美国精英高等教育背景,价值观相近,经常同床共枕,还共享使用违禁药物的秘密。然而,实际上她们之间的友谊更像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奥莉薇亚需要宝拉这样一位非白人同学作为闺蜜,以彰显自己尊重(种族、阶级)弱势群体的进步态度,并占据道德高地施舍同情。而宝拉则需要奥莉薇亚这样一位有钱人家出身的闺蜜,带她体验各种物质和精神享受。
随着二人共享的毒品和精神类药物在第二集意外丢失,两人关系的潜在裂痕逐渐显现。宝拉开始与一位在白莲花酒店工作并向旅客表演夏威夷原住民文化和舞蹈的当地帅哥凯伊(Kai)谈恋爱,甚至发生了性关系。这让奥莉薇亚感到嫉妒,她试图介入宝拉的感情生活,成为第三者。然而,凯伊对宝拉非常忠诚,明确拒绝了奥莉薇亚的勾引,并事后向宝拉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这一事件进一步加剧了宝拉和奥莉薇亚之间的裂痕。
在与凯伊交往的过程中,宝拉了解到当地原住民逐渐被卷入全球资本主义体制的境遇:他们的家园被白人资本家占领,而为了糊口,他们不得不给抢占了他们家园的酒店打工。本身就属于少数族裔、论文研究方向涉及后殖民理论的宝拉,自然对凯伊及其族人的遭遇感到同情,遂主动提出要帮助酒店小哥反抗白人殖民者、资本家剥削。为此,她提出了一个“革命”方案。她怂恿凯伊趁奥莉薇亚一家集体外出的日子去盗取奥莉薇亚母亲存放在保险箱里的珠宝。她自己也参与其中,利用与奥莉薇亚的关系帮凯伊搞到了保险箱的密码。凯伊一开始认为此举不妥,但宝拉最终还是说服他实施该计划。
然而,“革命”行动的展开过程出乎宝拉预料。奥莉薇亚的父母妮可和马克在即将出海时相互拌嘴,提前回到了酒店房间,正好遭遇来偷珠宝的凯伊。凯伊不想伤人,和马克略作打斗之后夺路而逃,马克挂彩。这一事件引发的诸多结果如下。凯伊最终还是被警方逮捕,一向受到酒店管理方好评的他丢掉了养家糊口的工作。妮可和马克共同经历这一突发的创伤性事件后感情迅速回暖。奥莉薇亚后来根据各种线索猜到事实真相,和父母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尽管她一度对宝拉表示不满,但当她看到宝拉对自己造成的后果感到伤心时,还是对其施以“宽恕”。宝拉虽心存芥蒂,但不得不配合奥莉薇亚的“宽恕”,与她重归于“好”。
事实上,如果我们以各个角色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地位为参考来观察本剧中各条叙事线(包括前文没提及但同样重要的那些叙事线,如单身中年富婆谭雅与按摩师贝琳达的交往)就不难发现这些互相交织且拥有不同戏剧强度的叙事线实际上遵循相似的发展框架:有产者在白莲花酒店引起一地鸡毛后全部全身而退,留下一群或可悲或善良或憨厚的无产者或死、或懵、获刑。即便在有产者内部,角色的结局好坏也与其经济地位呈正相关。夏恩的烦恼在结局全部得到解决:阿蒙与他的斗争戏剧性地结束,他并未遭受实质伤害和损失,而本来欲离开夏恩但经济地位相对处于弱势的妻子瑞秋,也为了享受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不得不选择向夏恩妥协。奥莉薇亚在本剧中本就没遇到什么真正的困难和烦恼,假期结束后她的家庭关系还得到极大修复,而在经济上依附于她的宝拉在丢了男友的同时也不再被奥莉薇亚信任,只能被动接受奥莉薇亚施舍给她的“宽恕”。
白莲花度假村里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当代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的寓言:有产者们把池塘搅浑后仍能“出淤泥而不染”,继续在美国社会里扮演着众人艳羡的“白莲花”,而无产者只能“自由”地体验着不自由。奎恩似乎是编剧向观众展示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出路和转变希望的角色。第二集结尾他带到海边的电子设备在涨潮时被海水毁坏,而他也被自然景色带给他的崇高体验深深震撼,这使得他无意中踏上一条摆脱初登岛时“僵尸”生存状态的出路。到剧集后半段,奎恩积极地享受生活,真正平等地对待那些经济地位远不如他的当地原住民,同他们打成一片。全剧结尾,他不顾父母反对,留在了白莲花度假村,与同伴们在大海上自由地航行、训练,驶向人类与自然的大和谐。
但是这真的是出路吗?如前文所述,本剧没有真正的叙事中心。奎恩的叙事线不过是本剧诸多叙事线中的一条,事实上在剧中这条叙事线与其他叙事线也没有特别深入的互动。换言之,奎恩改变了自己,也仅仅能改变自己。奎恩所选择的道路——与自然和谐相处——并不能解决其他角色叙事线所呈现出的政治经济学困局、情感困局、道德困局。观众如果略微后退一步,站在鸟瞰视角来观看、思索各个角色的处境,就不难发现编剧早已借助凯伊、阿蒙等无产者的悲剧故事告诉我们,奎恩得到救赎的可能性前提,其实还是其家庭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占据的优越经济地位:如果不是衣食无忧,如果过不是父母把他带到高档度假村,他哪里有时间有精力有机会参与当地人的航行训练,去探索自然探索新的生活方向?
与HBO今年春季推出的美剧《东城梦魇》(Mare of Easttown)类似,《白莲花》用美国社会的一角,揭示了当代美国社会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的政治经济学困局。然而二者的缺陷也很类似,在精确描述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症候的同时,无力给出出路。要么在结局回归传统美式主旋律套路:如《东城梦魇》结尾主要角色善恶各有报。要么只能一直在叙事中坚持真诚但无用的反讽姿态:《白莲花》剧本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讽刺较之剧中奥莉薇亚、宝拉二人对白人富豪的批判当然更具反思性也更为真诚,但也仅只是更真诚而已,难以撬动现实。《白莲花》编剧为观众建构的讽刺性寓言是其魅力来源也是囚禁其自身的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