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很难定义,不过可以描述为一种文学性的新闻。它不同于一般的硬新闻,题材不强调硬度,截稿时限更宽松,通常不超过一万字。在中国,特稿其实早就在尝试,“报告文学”即是。可是报告文学有两个弱点,一是它不够真实客观,二是它的文学性很差劲。这两个弱点就其定义而言太有悲剧性,我说起来都觉得残忍。很多报刊多年以来也一直在做着特稿,毛病跟上述的类似。这类作品很疯狂,铺排起来没完没了,没影儿的事也可以写得纤毫毕现,只要里面有个人物红了眼圈,就一定夸张为嚎啕大哭。在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特稿是从南方周末开始的。
特稿的中国定义是由南方周末来下的,实际上我们一直在确定中国式的特稿该怎么做。南方周末的市场认可度高,生存压力小,就有余裕来做一些读者面相对狭小但更有品质的版面,比如“往事”版。这些版面对市场的刺激更和缓,却能建立很好的美誉度。我个人理解,这是2003年我们开始有自觉意识地制做特稿时的背景,我们因此可以相对从容地施展才能。
南方周末内部把《举重冠军之死》看作是报史上第一篇特稿,我自己倒觉得,这份报纸一直是很强调文本质量的,以往的很多尝试都带有特稿色彩。回到刚才我们对特稿的描述,你会发现,它的粗略意图无非是把新闻写得更好看。这样的东西其实算不得某个个人的发明,它的出现是必然的,在美国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2003年6月之后的两年是南方周末的特稿的发育期,《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常被当作范本,可实际上,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已经是《举重冠军之死》发表的半年后。特稿在南方周末的出现,其实是南风轻拂花朵开放一类的自然之事。在一流纸媒圈子里,大家早就知道可以“像写小说那样写新闻”,也明白这就是特稿的特征。偶尔尝试一下效果不好的话,也就半途而废了。欠缺的可能只是规范意识和技术能力。
在SARS流行期间,我曾短期呆在广州。那时,杨瑞春也刚到广州,担任专题部负责人。我已经忘记了她是叫总监还是什么职位,只记得那天中午她告诉我,这个报道她想做成特稿。我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由于时间紧迫,我立刻赶往机场。这便是南方周末特稿的开端——两句话。
这个报道在报社内部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震动,大家认为这样做是不错的。那么,为什么不错呢?原因在于它紧紧抓住了故事的核心,从不松懈。至于那些铺陈、剖析和条理性的文字,都被省略掉了。
不久之后,南方周末便设立了“特稿版”,后来被称为“新闻二叠”。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南方周末一直在向新闻专业主义转型,同时也需要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从外面看,它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风采;但从内部来看,却面临着一些艰难。特稿做得不错,而且越来越好,成为南方周末难得的增长点。
实际上,要做到从容并不容易。并非每个题材都像《举重冠军之死》那样,有一个小故事的孔洞可以窥见重大现实问题。有《举重冠军之死》这样的题材,对南方周末特稿的开端来说是个运气,但并不是常态。后来的许多特稿报道题材看似软弱无力,如南香红的一些报道:《盲艺人的乐与路》、《孤独的孤独症》等。这些报道写作精细,充满了对人的同情和理解,但在内部仍会引起争议。同样是南香红,当她去写三峡、四合院保护时,却广受赞誉。大家都是看题材的。
特稿版会做一些与女性、健康、心理相关的题目,在南方周末内部也引发了激烈的争议。常有人问:“为什么做这么软的题目?”这种声音从未消失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稿版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好,反对的声音才终于在这个倾向于认定自己唯一应该做的新闻就是这个国家里最重大、最震撼人心的新闻的地方变得微弱起来。
南方周末特稿本身也在不断变化和自我突破。自2005年起,我们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非常重要的题材。在特稿已经在一流纸媒上形成潮流之后,题材和指向成了我们的与众不同之处之一。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已经逐渐成熟,甚至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
以我的《无情戒毒术》为例,这篇文章文笔不错,但它主要讲述了一次手术和手术的伦理学危险。读者的注意力大半被集中于手术本身,而意义之核,伦理学危险,却不会同等地被注意到。这是作者操作的意图所致,是新闻意识的结果。从技巧上说,这篇报道还受到了普利策获奖作品《凯利太太的妖怪》的影响。
可以作为对比的是,《一块煤的利益之旅》,作者是同一个人,同样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但它的意义之核,煤炭经济如何在我们的公路上运转,却须臾不会脱离读者的脑海。除了《无情戒毒术》之外,在写作技巧上,我的特稿已是完全独立和原创的,因为非如此不可。这是另一种新闻意识所致。这中间的差别,就是2004年和2005年的我们的不同思路。最初我们也做一些有重大指向的题目,但在2005年后,用特稿来承载其他新闻产品不能承载的意义,才成为有意识的诉求。这种思路的顶峰就是2007年末的《系统》。
《系统》是曹筠武的作品,我是编辑。这篇报道讲的是什么呢?你可以自己找去看。题材无非是网络游戏而已,但是没有任何中国新闻作品的主题和野心会比它更大。我们始终认识到中国的现实。我们始终希望用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小故事,指向这个国家的重大问题,无论它是体育举国体制、艾滋病危机、通货膨胀对乡村生活的影响还是都市中的文化嬗变。我们不再做那种文笔生动但是意义有限的特稿。我们在中国的现实中扎根甚深。
然而,回到逻辑的原点,“轻”的特稿完全不能做吗?我从不这么认为。如果它有南香红的水准,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都会很高兴它出现在南方周末的版面上。在没有本质缺陷的前提下,一个足够优秀的优点可以征服一切,在任何行业里都是这样。我们不再操作南香红式的题材,不是因为这些题材不该做,而是因为南香红离开了,这样的记者已经没有了。2009年我也离开了,大概我也会留下一个小小的空洞。题材仍在那里,但适合操作的人不在了。如果你失去了一块美玉,不要想得到另一块,因为不会有另一块,重要的是用新的东西填补空缺。我想重要的是南方周末有一个丰富的人才矿床可以持续开采。
《大地孤独闪光》新闻作品集共分为四个部分,每个部分之前都有一篇引言。最初的时候,这些引言并没有标题。在这些引言中,我将分享我的体会、经验、看法以及一些旧事。这是第一篇引言,希望能够为后续的章节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