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士龙在心里盘算着,到省城来看病已经27天了。这天是11月9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妻子的面色依然苍白,但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比之前要平静许多。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前几天,妻子的病情突然恶化,浑身疼痛难忍。为了救治妻子,叶士龙带着家里所有的钱来到了合肥,将她送到武警医院接受透析治疗。每次透析都需要先排出腹中的积水,再注入2000毫升的液体。由于病情较重,张艳每天都需要换六次透析液,取出的液体每袋足有4斤2两,每天都要从她微微水肿的身体里注入二十多斤液体。

然而,这次的治疗并没有让妻子感受到疼痛减轻的迹象。相反,她告诉丈夫说“每天都比前一天疼得厉害”。叶士龙赶紧联系转到了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这是安徽省内最好的医院之一。

住在医院感染科大楼的二楼最南头,病房门窗都朝向东面,阳光照进来显得很亮堂。几天前,由于腹壁皮肤感染,医生将治疗方法换成了血透,张艳的大腿上的一处血管被选为血透点。但新的治疗方法一直未显现出应有的效果,张艳不断向丈夫抱怨疼痛的缠绕。

今天早晨,妻子的平静让叶士龙觉得不安,但他转念想这或许是妻子病情好转的迹象,心里有些欢喜。两个人从恋爱结婚到如今都已经十四年了,几乎是无话不谈。他将两人之间的默契归结为自由恋爱,他常向村里的小伙子介绍经验,“爱人要自己谈哩”。相知多年,在一起不说话,也觉得很自然。

7点,值班护士对病人进行例行的输液,叶士龙将病床床头调高,让妻子保持仰躺的姿势。在输液的四个小时里,张艳多数时间都盯着天花板看,像是在思考什么,并不同身边的丈夫说话。偶尔,她嘴中会发出一些声音,都是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叶士龙早已经习惯妻子生病后的自言自语,他问讲什么,张艳也不理会他。

取下输液的药瓶,叶士龙将妻子扶到窗边吃午饭。午饭是由大楼里的王师傅配送的。尿毒症患者配餐一般都是白粥加灰面馍,一顿4块钱。生病之后,张艳的胃似乎也变得脆弱了,每餐都吃不了几口,吃完又会都呕吐了出来。一直在妻子身边照顾的叶士龙并没有其他的吃食,妻子吃剩下的就是他的。碗里的白粥比同屋的病友多,叶士龙明白是王师傅可怜自己夫妻俩,每次都会往碗里多加一勺。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火

结婚十四年,叶士龙和妻子张艳从未发生过争吵。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张艳太想念孩子了。那天,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后,张艳吃了一点白粥,没有像以前那样呕吐出来。这个表现让叶士龙心里的郁结消散了一些。然而,事后他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张艳死亡的一个征兆。

当天上午十一点半,是张艳进行血透的时间。由于身体虚弱,她需要叶士龙扶着才能站起来。他们走出感染科大楼,来到安医附院门诊大楼的透析中心。初冬的阳光温暖而和煦,街面上小吃摊散发出雾气,人来人往。这是张艳生前最后一次离开医院。

在医院里,病友们称赞叶士龙对张艳的悉心照料。但叶士龙觉得,这只是他对自己妻子的爱的一种回报。他们曾是村里水泥厂的工人。1996年,叶士龙被大卡车从腹部辗过,断了六根肋骨,昏迷了几天。这段经历让他对疼痛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她都不嫌弃我,嫁到了我家。”叶士龙记得当时自己身体已经好了,走路还常常一瘸一拐。出身于乡镇干部家庭的张艳并没有嫌弃他的贫穷和瘸腿,反而嫁给了他。他出事后,只要张艳来看望他,他就会觉得“好过了许多”。所以,他选择陪在张艳身边,让她感到幸福。

从2007年发现尿毒症以来,叶士龙一直在妻子的身边照顾她。这次透析持续了四个小时,张艳很多时候都闭着眼睛休息。而叶士龙则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地想着事情。对于妻子的病因,他常常回想起两人在水泥厂打工的日子。当时,他们在嘉兴的一家印染厂工作,车间里的高温定型机械经常将温度升高到五十多摄氏度。张艳曾在生产线上多次晕厥,但她仍然坚持工作,直到患上疾病。

透析结束后,太阳已经偏西。叶士龙将妻子推回感染科大楼的病房。毒素被析出,这是尿毒症患者最为轻松的时刻。下午的饭点到了,叶士龙准备去给妻子拿配餐,但这时张艳突然开口说,不想喝粥了,她想吃豇豆炒肉。这让叶士龙感到惊讶,因为在四年多的求医住院过程中,妻子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在打工时,两口子曾经省吃俭用,花一块钱买了一斤豆腐,吃了五顿。

妻子胃口恢复,叶士龙带着她去小饭馆吃饭,共花费10元。张艳吃得津津有味,让叶士龙觉得她的病情有望好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吃完饭后,张艳情绪激动地要求回家看孩子,叶士龙劝她先安心治病,等周末放学再让孩子来合肥。但张艳情绪难以平复,开始对丈夫发火。回想起来,这是张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丈夫发火。

叶士龙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妻子太想孩子了。结婚十四年来,两人从未吵过架。从省城回到六安市金寨县铁冲乡铁冲村的路上,至少要折腾一天。这个大别山深处的乡镇紧邻河南省和湖北省。“翻个山头就到了河南嘞。”

晚上八点,张艳平静下来,让叶士龙去给她买鸭腿和鸡爪。初冬的夜里寒气逼人,叶士龙将身上的羽绒服和毛衣往下拉了拉,攒了攒脚趾。他还穿着从家里穿过来的淡黄色拖鞋,怕脚臭让妻子不舒服。医院门口就是夜市,一个鸭腿6元钱,两个鸡爪1.5元钱。吃完这些卤菜后,张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向公婆道歉:“对不起爹娘,是我拖累了整个家庭,将两个小孩子甩给你们。”说到这里,张艳泣不成声,甚至细数了家庭对她的付出。

在铁冲村的公路旁,张艳曾和丈夫一起建起了村里最早的楼房。然而,去年这套房子已被抵押换取7万元医药费。如今,一家六口寄居在曾经的房子里,如果买家要收房,一家人只能回到山崂上的坍圮土屋中。

叶士龙粗略算了一下,他和张艳双方的至亲有十多家,每家都借给他们上万元。其中邻屋居住的叔叔一家出了五万,几乎是这些家庭所有的积蓄。

张艳和丈夫都知道治疗她的病是个无底洞,但他们情深意笃,叶士龙不愿放弃。在张艳病情缓解的时候,他去做泥水匠的小工,扛石头做帮工,每天赚40块钱。没有活儿时,他就上山找玉竹、蚂蚁精等药材卖,腿上常被蚂蝗吸附饮血,回到家发现时,蚂蝗都有小指头粗了。

年幼的女儿和儿子也很早懂事,11岁的女儿放学之后就会帮张艳换药,家里偶尔做一点好吃的,两个小孩知道妈妈要吃,从来都不动筷子。

张艳接着给自己的娘家人打了电话,她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这些年很知足,丈夫和公婆对自己很好,好多事情都是怪自己的命,但遇到了好人。听着妻子讲电话,坐在床边的叶士龙早已经是泪如雨下。“是我拖累你和孩子。”张艳对丈夫说道。紧接着,她又对丈夫嘱咐照顾好孩子,家里的钥匙她收在什么地方。叶士龙摇着头。

张艳之前也数次说过类似的话,但都被他劝住。他告诉妻子,刚刚表弟又借给他一万块钱,让她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事实上,叶士龙每天早上都要往医院账户里打两千五百元钱,而每天晚上去看账面时,又剩不下多少了。

“现在国家的政策也好了”一起住院的不少城里人的报销标准都接近九成。但来自农村的张艳报销额度却只有39%。“你看现在国家的政策也好,我们参加的新农合能报销不少呢!”叶士龙拿出之前在武警医院报销的钱给妻子瞧,试图让她宽心。在武警医院的十天左右的治疗总共花了17000元,最后报销到手4000余元。

张艳患病的第一年是家里花钱最凶的,两口子最后合计了一下花了近16万元钱。由于当时农村合作医疗刚开始,叶士龙和村里的人们都不清楚如何操作,当时看病时都没有拿票据,最后几乎没有报销。到现在,乡镇卫生院的报销额度已经达到63%、在县级医院达到52%。但类似于尿毒症这样的重病,一般都需要到县外的医院治疗,报销额度却只有39%。

但张艳所用的药品很大部分是进口药品,医药费中能报销的部分并不高。叶士龙打听到,一起住院的不少城里人报销的标准都接近九成。这些病人常在阳台上下棋打牌,而他却没有那份儿心情。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穿着普通的张艳和丈夫,管床的医生和护士都回忆不出张艳的样子,甚至他们到最后都没能记住或者找到叶士龙的名字。

叶家还有一位“贵人”是县里的干部,他在三年的时间里给了叶家近5000元钱。这位“贵人”是县里的典型,获得过中央级媒体的报道。叶士龙安慰妻子说,会有人帮咱们,喏,“贵人”最近升职了。

995年,张艳的哥哥叶士成因为无钱救治,在家里捱了四个月后死去,给这个家庭留下两个幼小的女儿。丈夫叶士龙和妻子张艳深知在农村患了重病多数都是等死。为了治疗,乡里和张艳一起去省城治病的一个中年人,把年幼的女儿都送人了。

但叶士龙觉得自己的劝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夫妻俩早就明白。而且,张艳早就知晓叶士龙的大哥就是患上尿毒症死去的,患病之初她就对丈夫讲,没希望了。

爱人的病痛让叶士龙一度低沉,念过高中并且是党员的他变得有些迷信。他曾请人算过命说,2010年和2011年对于张艳的病来说是一个坎儿,“迈过去了她能活到70岁”。他想等妻子身体恢复一些后,把自己的肾脏捐一个出来做移植手术。“我们都是A型血,应该可以移植的。”他心里的这个打算没有跟妻子提过,也没有找过医生求证。

但这却是他心里唯一的希望。晚上九点,妻子躺在床上,不时翻看着手机,想起来一个亲友就发个短信去,不让他看内容,发完后就删除了。约在九个小时后,他的希望不复存在了。

内心忐忑的叶士龙一直坐在窗前,与妻子并不言语,只见得手机屏幕的光芒在夜里照着妻子的脸,分明而又不真实。陪床的这几年,他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就是张艳夜里睡不着绣十字绣,他也陪着。四年里最好的时光,则是回到家和孩子在一起,张艳的文笔很不错,可以教五年级的儿子写他头疼的作文,而自己则可以辅导六年级女儿的数学。儿女学习都很好,得来的奖状贴满了家中堂屋的一面墙壁。

凌晨四点半,这个背负沉重负担的男人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妻子的旁边沉沉睡去。张艳获得了一个避开丈夫看护的机会。

病友孟南香是最后一个看到张艳的人,凌晨五点半附近,她因身体的疼痛醒来。屋内没有任何声响,孟南香不久又再睡去。她看到张艳坐在床边,眼睛长久地盯着睡去的丈夫。

可以想见之后,她取下床头的充电器连接线,借着清晨的微光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里的厕所。之前的进食帮助她获得了行走的力气。在这个贴着蓝色和白色瓷砖的厕所里,张艳以那条用于“找钱”的手机充电器连接线在厕所墙顶的钢制横杠上结成环形,然后没有声息地将自己缢死。她不能发出任何响声,丈夫就在几米之外的地方睡着。

11月10日早晨六点三十分左右,醒来的叶士龙发现被窝里已经没有妻子的踪影。他焦急地查看了阳台和走廊,最后在厕所发现了悬挂着的尚有余温的妻子。

在这个早晨,整个楼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被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所震撼。

这天早晨,整层楼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