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稿)
在这个广阔的天空下,人们穿着衣服,在砾石路上晃晃悠悠地散步。这天空从远处的山冈伸向遥远的山冈。将近十二点时,几个人已经站起来,鞠躬,互相握手,说今晚过得真愉快。然后通过高大的门框走进前厅穿衣。女主人站在房间中央,灵巧地鞠着躬,她的裙子打起不自然的皱褶。
我坐在一张小桌旁——它有三条固紧的细腿——刚从第三只小玻璃杯中抿了一口甜药酒,并在饮酒的同时通观我的小小的糕点储备。这糕点是我自己挑选并堆放好的,因为这糕点的味道好极了。这时我的新相识向我走来,他对我正在做的事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并用颤抖的声音说:“请原谅我来找您。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和我的姑娘单独坐在隔壁一个房间里。从十点半起,这还没多久嘛。请原谅我告诉您这件事。我们互相并不了解嘛。对不对?我们在楼梯上相遇并互相讲了几句客套话,现在我就已经在对您谈我的姑娘,可是您必须——我请求——原谅我,我按捺不住我心中的快乐,我没办法。并且由于我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可信赖的熟人——”
他这样说着话。可是我却忧伤地看着他——因为我嘴里的那块果料蛋糕味道不好,我冲着他那张漂亮红润的脸说:“您觉得我值得信赖,对此我感到高兴。但是您把这件事告诉我,这却让我感到悲伤。您自己就会——假如您不是这么糊涂的话——感觉到,向一个独自坐着喝酒的人讲述一个热恋中的姑娘的事,这很不合适。”
当我说完这些话时,他猛地坐下来,把身子向后一靠,垂下双臂。然后他撅起胳膊肘收拢双臂,用相当大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们单独在那儿的房间里——我和安妮——我吻了她——吻了她——吻了她的嘴,她的耳朵,她的肩膀——”几个先生站在近处并猜想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生动的谈话,他们打着呵欠朝我们走来。所以我站起来并大声说:“好吧,如果您愿意,那我就去,可是现在去登劳棱茨山是愚蠢的,因为天气还凉,那儿下了一点儿雪,道路就像溜冰场。可是如果您愿意去,那我就奉陪。”
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并张开他那嘴唇又厚又红润的嘴。可是随后当他看见已经近在咫尺的那几位先生时,他便笑了笑,站起来说道:“哦,是呀,凉爽的空气会使人感到舒服,我们的衣服在冒热气和烟雾。我也许也有点儿醉了,虽然我没多喝。对,我们先告辞,然后我们就去。”
我们走到女主人面前,男主人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她说:“真的,我感到很高兴,你的脸今天看起来格外快乐,平时这张脸总是那么严肃和无趣。”这些亲切的话语让他感动不已,于是他再次亲吻了她的手指,她微微一笑。
在前厅里站着一个女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她帮我们穿上外套,然后拿起一盏小提灯,为我们照亮楼梯。是的,这个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她的脖子裸露着,只是在下巴下方系着一条黑色丝绒带。当她低下头拿着提灯带领我们下楼时,她穿着宽松衣服的身体优美地弯曲。她的面颊绯红,因为她喝了酒,她的双唇半开半合。
在楼梯旁边,她把灯放在下面的一个台阶上,有些踉跄地走向我认识的那个人,拥抱他、吻他,并紧紧地搂住他。当我把一枚钱币放进她手里时,她才慢慢地松开胳膊,缓缓地打开小屋门,让我们走进黑暗的夜色中。
在空荡荡、光线均匀的街道上,一轮明月悬挂在云层稀薄、因而更显辽阔的天空之上。地上铺满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走路时两脚直打滑,所以人们不得不迈小步走路。
当我们走出室外时,我立刻精神焕发起来。我兴高采烈地抬高双腿,轻松愉快地让关节发出咔嚓声,我对着小巷呼喊一个名字,仿佛一个朋友在巷子的拐角处溜走了似的,我一边跳跃一边高高地抛起帽子,然后虚张声势地把它接住。
然而我的相识却无动于衷地在我身旁走着。他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我原以为,他已经不再有这一群聚会的人陪伴,他会高兴得不得了;我安静下来。我刚想表示鼓励他,一拍他的后背,羞耻感便袭上心头,使我笨拙地抽回我的手。由于我不需要这只手,我便将它插进我的上衣口袋。
于是我们就默默地行走。我注意倾听我们的脚步声并无法理解我竟不可能和我的这位相识保持步调一致。这让我有点儿激动。月色溶溶,人们能看得清楚。不时有人倚在窗口瞧着我们。
当我们来到斐迪南街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相识哼唱起一首曲子来;虽然哼得相当轻柔,但我还是听见了。我觉得这是在侮辱我。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可是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好好地待在那儿呢?我气恼地想起那好吃的甜糕点,因为他的缘故我把它们留在了我的桌子上。我也想起那甜药酒,心里快活了一点儿,可以说几乎变得傲慢起来。我双手叉腰,觉得自己是在单独散步。我参加了社交聚会,解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没让他丢脸,现在在月光下散步。一种最自然不过的生活方式:白天上班,晚上社交聚会,夜里在小巷里散步,一点也不过分。
然而,我的相识仍然跟在我身后。他发现自己落在了后面时,甚至还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仿佛这是某种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我却在考虑是否要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因为我毕竟没有做共同散步的义务。我可以独自回家,谁也不能阻挡我。在我的房间里,我可以点着桌上铁架子上的那盏立式台灯,坐在撕破的东方地毯上的那把扶手椅里。
——当我这样盘算好了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四肢无力。一旦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又要走进自己的住所,又要在着了色的墙壁间和在地板上孤单地度过一些时刻,这地板在那面挂在后壁上的镶金边镜子里显得有些倾斜。这时,我总是感到这样四肢无力。我的双腿疲倦乏力,我已经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上床睡觉。然而,在离去时,我却在心中产生疑问:不知现在该不该和我的相识打个招呼。可是我太胆小,不敢不打招呼就离去;又太虚弱,不能大声招呼他,所以我站住脚,把身子靠在一堵月光照耀着的房屋墙上并等候着。
我的相识迈着欢快的脚步走来,大概也有一些不安。他大大咧咧,眨了眨眼,把双臂沿水平方向伸出,猛地把他那颗戴着一顶硬邦邦的黑帽的脑袋向上朝我伸过来,似乎想以此种种显示他十分赏识我在这儿为逗他乐而开的这种玩笑。
我无奈地轻声说:“今晚真是开心。”说完,尴尬地笑了笑。他回答:“是啊,您也看到了,女佣人是如何亲吻我的。”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有点哽咽了,所以我试图像吹一支邮车号角一样,好让自己不一直保持沉默。
他先是捂住耳朵,然后友好而带着谢意地握住了我的右手。我的手一定让他感觉很冷,因为他立刻放开了它,说:“您的手很冷,女佣人的嘴唇温暖多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而,就在我请求上帝赐予我坚定意志的时候,我说:“是的,你说得对,我们回家吧,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要上班;想想看,人们可以在那里睡觉,但这样做并不合适。你说得对,我们回家吧。”说完,我伸出手给他,仿佛一切已经结束。但是他微笑着接过我的话头:“是的,你说得对,一个这样的夜晚是不能躺在床上度过的。想想看,如果人们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他们会用被子扼杀多少个美好的梦想,会在温暖的被窝里孕育出多少个不幸的梦。”他对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非常高兴,便在我的前胸上——他够不着更高的地方——使劲抓住我的上衣,并兴高采烈地摇晃我;然后他眯起眼睛,低声说:“你知道吗?你真是个滑稽可笑的人。”说着,他继续走着,我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因为我在琢磨他说的那句话。
起初,我感到高兴,因为情况似乎表明,他猜想我身上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我身上虽然没有,但是由于他以为有所以就引起他对我的重视。这样一种情况使我感到高兴。
我感到满意,我没有走回家去,我的相识变得对我很有价值,因为他在众人面前抬高我的身价,我根本不必先去获得这种身价!我满怀深情地看着他。我在想象中保护他抵御危险,尤其是抵御情敌和嫉妒的男人。他的生命变得比对我的还更宝贵。我觉得他的脸漂亮,我为他的桃花运感到骄傲,我分享他今晚从那两个姑娘那儿得到的亲吻。哦,这个晚上真快活!
明天我的相识将与安妮小姐谈话;先是日常事务,这是自然啦,但是随后他突然就会说:“昨天夜晚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亲爱的安妮,这种人你肯定还从未见过。他看上去——我该怎样描写呢——就像一根摇摇晃晃的杆子,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脑壳有点儿笨拙地叉在这根杆子上。他的身上披挂许多块相当小的、刺眼的、淡黄色的布料,昨天这些布料把他的全身盖住,因为昨夜没一丝儿风,它们都平贴在身上。他腼腼腆腆在我身旁行走。你呀,我亲爱的安妮,你是个很会亲吻的人,我知道,你会笑一笑的,你会有点儿害怕,可是我,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我喜欢看到他。
他也许是不幸的,所以他沉默不语,可是人们在他身旁感到一种幸运的、不停顿的焦虑不安。昨天我简直为自己的幸福而折腰,可是我几乎把你忘记了。我觉得满天星斗的天空的坚硬拱顶仿佛随着他的平坦胸脯的呼吸而升高。地平线显现,在火红的云层下展现出无限风光,它们使我们感到无比幸福。——我的天空,我多么爱你呀,安妮,我觉得你的亲吻比一种美好风光更可爱。我们不要再谈论他了,让我们相爱吧。”
当我们随后缓步登上码头时,我虽然羡慕我的相识得到的亲吻,但是我也欣喜地感受到他面对我时必定会感觉到的那种内心羞愧。
我这样想着。但是当时我的思想混乱,因为莫尔道河和对岸的市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像闪烁的眼睛那样。
我们站在栏杆旁。我戴上我的手套,因为从水面上飘来凉气,然后我无端地叹了口气,一如人们夜晚在一条河前可能会做的那样;我想继续行走。但是我的相识盯着水面,根本就动也不动。
他还更加走近栏杆,用胳膊肘把胳臂支撑在下面的铁栏杆上并用双手捧着额头。我觉得这种做法愚蠢。我感到冷并把我的上衣领子向上竖起。我的相识伸展四肢并把此时倚在张紧的双臂上的上身靠到栏杆上方。我羞愧地急忙说话,以便把呵欠压下去:“对不对,真是奇怪,恰恰只有夜晚才能使我们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譬如现在我就回忆起这件事:有一天晚上我歪斜着身子坐在一条河岸边的一张长椅上。我把脑袋枕在平放在长椅木头靠背上的胳臂上,看见了对岸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听见了有人在河滨旅馆里拉的小提琴的柔和琴声。在两岸上行驶着有时缓缓蠕动着的带闪光烟雾的火车。”——我这样说着并极力试图在这些话的后面编造一些奇特的爱情故事;难免也会有一点儿暴行和永久不变的奸污。但是我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相识便冷漠地、只对还在这里见到我感到惊讶地——我这样觉得——向我转过身来并说道:“您看,事情总是这样。
当我今天下楼想在不得不参加社交聚会前还作一次晚间散步的时候,我感到奇怪,我的微红色的双手竟然在白色的硬袖口里蹭来蹭去,而且它们蹭得异乎寻常的开心。这时我预料会有奇遇。事情总是这样的。”这句话他已经是在边走边说了,只是顺便说说,作为一种小小的观察。可是我却很受感动,我心里感到难受,我的瘦长的身材也许会让他感到不愉快,他在我身边也许显得太矮小。这种情况折磨着我,虽然这是在夜晚,我们几乎一个人也没碰上,它折磨得我好苦,致使我尽量弯下我的脊背,让我的双手在行走时触及我的膝盖。
但是为了不让我的相识察觉我的意图,我完全只是逐渐地、小心翼翼地改变我的姿势并试图说些关于射手岛的树木和桥灯在河里的倒影的话来转移他对我的注意力。但是他突然一转身把脸转向我并宽容地说:“您为什么这样走路呀?您现在完全弯着腰躬着背,几乎跟我一样矮小了。”由于他善意地说了这话,我就回答说:“也许是这样。
可是这种姿势让我感到适意。我的身体相当虚弱,您知道吗,要挺直我的身体,我觉得这太困难了。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个头很高——”
他有些不太相信地说:“这不过是因为你有一时兴起。过去,你确实总是挺直腰杆走路,而且在社交场合的表现也还不错。甚至还会跳舞,对吧?不跳?但你的确能保持挺直的身姿。”
我坚定地用拒绝的手势回答:“是的,是的,过去我确实能挺直腰杆走路。但现在你低估了我。我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举止,所以我现在弯腰行走。”
然而,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被自己的幸福感弄得有些困惑,不明白我话中的含义,只是说:“好吧,随你的便吧!”并抬头看了看磨坊塔上的钟,此时钟已快指向一点。
而我却在心中暗想:“这个人多么冷漠!他对我的谦恭态度采取如此冷漠的反应,这是多么典型和清晰!他确实是幸福的,认为周围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这正是幸福的人所做的事情。他们的幸福确立了一种辉煌的关系。如果我现在跳进河里或者在他面前在这座拱门下的铺石路面上抽搐至死,那么我就永远能够平静地适应他的幸福生活。是的,如果他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幸福的人是很危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会像一个抢劫犯一样把我打死。这是肯定的,因为我胆小,我会害怕到连喊叫都不敢。天哪!”我心惊胆战地四下张望。在远处一家有长方形茶色窗玻璃的咖啡馆前,一名警察在铺石路面上巡逻。他的军刀有些碍事,他把它拿在手里,这样他走起路来就好看多了。当我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还能听到他在轻轻欢呼时,我确信如果我的熟人想打死我,他是不会来救我的。
然而现在我也知道我必须采取行动,因为在面临可怕的事情时我会果断行事。我必须逃跑。这很容易实现。现在向左拐向卡尔桥时我可以向右奔入卡尔巷。那里曲折蜿蜒,有许多昏暗的房屋门和还在营业的小酒馆;我大可不必灰心丧气。
当我们从码头尽头的拱门下走出来时,我高举双臂冲进巷子;然而当我刚来到教堂的一扇小门门口时,我摔倒了,因为那里有一个台阶我没有看到。砰的一声。最近的那盏街灯离得较远,我躺在黑暗中。一个胖女人拿着一盏冒烟的小灯笼从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走出来看看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钢琴弹奏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完全打开了现在已半开的门。他煞有介事地往一个台阶上吐了一口痰,一边搔着这个女人的胸脯一边说,发生的事反正不重要。他们随即转身回去,门又被关上了。
当我试图站起来时,我又跌倒了。“有薄冰。”我说着,并感到膝盖疼痛。然而,我却感到高兴,因为在小酒店里的人们看不见我,所以我觉得最舒服的事莫过于在这里一直躺到天亮。
我的相识显然独自一直走到桥头了,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告别,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才来到我这里。我没看到他同情地向我弯下身来,用柔软的手抚摩我时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在我的颧骨上摸来摸去,然后把两个粗粗的手指放在我的低矮的额头上:“您摔伤了吧,是吗?有薄冰,得小心才行——您头痛吗?不痛?啊,膝盖,是这么回事。”他用一种歌唱的声调说话,仿佛他在讲一则故事,而且是一则非常令人愉快的、关于一个膝盖上一种很轻微的疼痛的故事。他也动了动他的胳臂,但是他不想把我扶起来。我把脑袋撑在我的右手上,胳膊肘搁在一块铺路石上,趁我还没忘记急忙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向右跑。可是我看见这座教堂的拱廊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哦,请原谅——有一只猫在奔跑。一只小猫,它有一身光亮的毛皮。所以我才发现了它。啊,不,不是这么回事,请原谅,但是得付出足够的辛劳才能在白天控制住自己。人们睡觉正是为了可以有精力付出这种辛劳,但是人们若不睡觉,那么我们就难免会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但是要是我们的陪伴者们对此大声地表示惊异,那就未免失礼了。”
我的相识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朝空无一人的桥走去,然后朝耶稣教堂,再抬头望天空,天空是晴朗的。由于他刚才没听我说话,所以他忧心忡忡地说:“哟,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我亲爱的;您不舒服吧——您究竟为什么不站起来呀——这里可冷啦,您会着凉的,我们不是还要去登劳棱茨山嘛。”
“当然啦,”我说,“请原谅。”说罢我就独自站起来,但带着剧烈疼痛。我摇摇晃晃,不得不死死盯住卡尔四世的立式雕像,以便站稳脚跟。然而月光不灵敏,使卡尔四世也动了起来。我对此感到惊讶,由于害怕我若不采取平稳的姿势卡尔四世就要倒塌,我的双脚变得有力得多。后来我觉得我的努力无济于事,因为卡尔四世恰恰在我想起我被一个穿一件漂亮白衣的姑娘爱着的时候倒了下来。
我干着无益的事并耽误了许多事。涉及这姑娘的这个想法多么出色!——那月亮真可爱,它也照我;我出于谦逊而想站到吊桥悬索支柱拱顶的下面去,这时我认识到,月亮照耀一切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我欢快地张开双臂,以便尽情地享受这月亮。——这时我想起了这首诗:
我穿街走巷
像个醉酒的行人
踏着沉重的脚步
我用胳臂随意地做着游泳动作,毫无痛苦毫不费劲地朝前游去。这时,我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我的脑袋舒适地沉浸在凉爽的空气中。白衣姑娘的爱情使我既悲伤又高兴,仿佛我正在离开她的情人和她所在的昏暗群山。
我记得曾经憎恨过一个曾与我有幸相识的人,如今也许仍在我身旁行走。我为自己的好记忆力感到高兴,连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也记得住。这记忆力得承受许多东西。比如,我可以一下子知道所有这些众多星星的名字,尽管我从未学过它们。是啊,都是些奇怪的名字,难以记住,但我全都知道,而且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把食指指向天空,大声地一一列举它们的名字。
然而,我只列举了片刻便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我必须继续游泳以免沉没。但是为了不让人们认为人人都能在石子路面上空游泳而不值一提,我纵身越过栏杆并绕着每一座遇到的圣徒雕像游泳。到了第五座雕像时,正当我在石子路面上方从容拍击时,我的相识抓住了我的手。此时,我重新站立在石子路面上,膝盖剧痛。
我已经忘记了星星的名字,只记得那位可爱的姑娘穿着白衣。但是我实在想不起为什么我会相信她的爱情。心中涌起猛烈、有根据的怒火和恐惧:我可能会失去这位姑娘。于是,我使劲地、不停地反复叫喊“白衣服,白衣服”,希望至少通过这个信号保住这位姑娘。但这无济于事。相识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我逼近过来,就在我开始听懂他的话的那一瞬间,一道微弱的白光优美地沿着桥栏杆蹦跳而过,掠过吊桥悬索支柱,跃入黑暗的巷子里。
“我一直喜欢,”相识指着圣女卢德米拉的雕像说道,“左边这位天使的双手。它们的柔滑细腻令人无限向往,张开的手指颤抖着。但是从今天晚上起,它们对我不再重要了。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亲吻了手——”说着,他拥抱了我,吻了我的衣袖并用他的脑袋碰了碰我的身躯。
. 骑马
我已经以不寻常的熟练技巧跳上我的相识的肩头,并用我的双拳捶他的后背从而使他轻快地小跑起来。但是当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跺脚,有时甚至站住的时候,我就好几次用我的靴子踢他的肚子,催他快跑。这一着成功了,我们不断快速前进进入一个地域广大的、但还没建设好的地区的内部,这时天色已晚。
我骑行在一条公路上,这条公路多石并陡峭,但是这正合我意,我让它变得更多石、更陡峭。我的相识一被绊个踉跄,我就一把揪住他的鬃把他提拉起来;他一唉声叹气,我就用拳击他的脑袋。这时我觉得,在这种好心情中的这种晚间骑行对我的身体健康很有益处;为了使他更加狂暴,我让一阵强劲的逆风猛烈地向我们吹来。
现在我竟然在我相识的宽阔肩膀上夸张地做跳跃骑行动作,我一边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一边使劲后仰我的脑袋并观看形形色色的云彩,它们比我更虚弱地慢吞吞随风飘走。我欢笑并振奋得发抖。我的上衣敞开并给我以力量。这时我使劲压紧我的双手并装作仿佛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使他窒息。但是对天空,对那些渐渐地被长在路边的树的弯枝遮住的天空,我却做着激烈的骑行动作,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总是听谈情说爱的废话。这个饶舌的热恋中的人,他为什么到我这儿来。他们全都幸福,如果别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就变得分外幸福。他们以为会有一个幸福的夜晚,所以他们也就已经在为未来的生活感到高兴。”
这时我的相识摔倒,当我检查他时,我发现他的膝盖受了重伤。由于他对我不能再有什么用处,我便让他呆在石子路面上并吹口哨从空中召唤下几只兀鹰,它们顺从地、神情严肃地落到他身上,看守着他。
2. 散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行走。但是因为我作为步行者害怕山路难以行走,所以我让道路变得越来越平坦并在远处终于下降至一个山谷。
石头按照我的意愿消失,风停顿下来并在暮色中渐渐消散。我轻快地迈着步伐前行,因为我走下坡路,所以抬起头来,挺直身体,双臂交叉在脑后。
我喜欢松林,于是在茂密的松林间穿梭,同时我也喜欢静静地凝视布满繁星的天空,看着星星们缓慢、从容地升起,就像往常一样。我只能看到拉长的云彩,它们被一阵只在那个高度上刮着的风从空中卷起。
距离我相当远的地方,大概隔着一条河,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山顶覆盖着灌木丛,与天空相连。我还能看到那些小树枝和最高的桠杈轻轻摇晃。这种景象虽然平凡,却让我感到愉悦,以至于忘记了月亮正在升起,那月亮已经位于山背后,很可能正因我的延误而生气呢。
但是现在月亮即将升起前的凉光在山上蔓延开来,突然它自己从一处躁动不安的灌木丛后面升起。不过在此期间我一直在朝另一个方向观看,当我转向正前方看去,看到它已经几乎用满圆发出光芒时,我顿时神色黯淡地站住脚步。因为这条下坡路似乎正好通向这个吓人的月亮。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就习惯了它并审视起来,它多么艰难地上升啊,直到我和它相向走了一大段路后我才终于感到一种适意的睡意。我认为这睡意是因为白天的劳累而袭上心头,而这种劳累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闭上眼睛走了一会儿,一边大声有节奏地拍打双手以保持清醒。
接着我脚下的路看起来就要离我而去,一切像我一样疲惫不堪地开始消失。于是我就赶紧爬上路右边的斜坡,以便及时进入那片高大而杂乱的松树林,希望能在那里入睡。这样的急速行动是必要的。群星已经变暗,月亮无力地沉没在天空中,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般消失。山已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令人惊恐地终止在我已经转过身去的那个地方,而我则听到倒下的树干轰隆作响的声音从树林内部逐渐逼近。
这时我原本可以立刻躺在苔藓上睡觉,但由于我害怕蚂蚁,所以我就用双腿缠住树干爬上一棵没有风也在摇晃的树,躺在一根桠杈上,将脑袋贴住树干并匆忙入睡,突然间我感到一只翘尾巴的小松鼠蹲在桠杈末端颤悠悠地摇晃着。
这条河宽阔且喧闹,微小的波浪受到阳光照射。河对岸也是草地,然后渐渐变成灌木丛,人们远远地看到灌木丛后是光亮的果树林阴道,它们通向绿色的山丘。
我为这景象感到高兴地躺下,一面捂住耳朵不听可怕的哭声一面在想,在这里我可以心满意足了。“因为这里人烟稀少、风景秀丽。在这里生活,无需许多勇气。在这里人们将不得不也像在别处那样费心尽力,但是人们将不必与此同时做出优美的举止。将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里只有山和一条大河,而且我还足够聪明,能够认为它们是无生命的。是的,如果我晚上独自踉踉跄跄地走在这向上攀升的青草路上,我将不会比这山更孤独,这是我会感觉到的。但是我相信,这种感觉也还是会消失的。”
我就这样游戏我未来的生活并顽固地试图忘却。我眯起眼睛望着那个呈现一种异常幸福色彩的天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天空了,我受到感动并回忆起我也曾以为见到这样的天空的那些日子。我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张开双臂并让它们掉进草丛里。
我听见远处有人在低声啜泣。起风了,大量我从前不曾见过的干枯树叶沙沙地飞扬起来。未成熟的水果飞速地从果树上砸到地上。在一座山的后面升起难看的云朵。河浪啪啪作响,让风刮得后退。
我迅速站起来。我心疼,因为现在似乎不可能摆脱我的痛苦。我正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并回复到我从前的生活方式中去,这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咄咄怪事,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教养的人居然还以这样艰难的方式被运送过河。没有别的解释,只能说,这是一种旧的习俗。”我摇摇头,因为我感到奇怪。
3.胖子
a.向风景致词
从对岸的灌木丛里赫然走出四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们在肩上扛着一副木制担架。在这副担架上坐着一个取东方人姿势、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男人。虽然他在未开出的路上被人抬着穿过灌木丛,但是他却不推开有刺的树枝,而是坦然地用自己那纹丝不动的身体捅开它们。他那一身起皱的胖肉摊开得十分经心,致使它们虽然盖住了整个担架并且还在两边紧挨着一块浅黄色毯子的边上垂挂下去,但却并不妨碍他。他那颗没有头发的脑袋小且闪着黄色的光。他的脸上现出一个正在思考并且不着意加以掩饰的人的天真表情。有时他闭上眼睛;他又睁开它们时,他的下巴便扭歪。
“这风景妨碍我思考,”他小声说,“它让我的思考摇晃,像水流湍急时的链式吊桥。风景是美丽的,所以应该好好加以观赏。”
“我闭上我的眼睛并说:你河边的青山,你有滚动的岩石抵御这河水,你是美丽的。”
“但是青山不满意,它要我对它睁开眼睛。”
山,我不爱你。这是一位男子对他所见的山的直接表达,他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他对山上美丽景色的喜爱,但同时也透露出对山的厌恶。他闭着眼睛说:“山,我不爱你,因为你使我想起了云,想起了晚霞,想起了上升的天空,这都是些几乎会使我哭泣的事物,因为人们永远够不着它们,如果人们让人用一顶小轿子抬着的话。但是诡计多端的山,在你向我展示这情景的时候,你却给我遮住了使我开心的远处景色,因为这美丽远景展示我能到达的地方。所以我不爱你,河边的山,不,我不爱你。”
然而,当这位男子试图与山和解时,他发现山并不领情。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说话,尽管这样做可能会让山对他产生不满。他意识到,不仅是山喜欢虚荣、纠缠不休、报复心理强,其他所有的事物也是如此。于是,他不得不反复地说:“是呀,山,你美丽,你那西山坡上的树林让我高兴。——还有你,花儿,对你我也满意,你那粉红色让我心灵愉快。——你呀,青草,你在草地上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使人精神清爽。你呀,奇特的灌木丛,你出其不意地扎人,使我们的思绪跳跃。——但是河呀,我对你多么喜欢,我要让人抬着我涉过你那柔顺的水。”
在多次尝试后,这位男子终于请求山、花、草、灌木丛和河给他一点空间,让他能呼吸。这时,四周的群山中出现一阵急促的移动。林阴道虽然固定不变并维护着路面的宽度,但是它们过早地变得模糊起来:天空中太阳前有一片边缘微微透亮的湿云,大地在它的阴影下深深下沉,一切事物都失去其美丽的轮廓。
轿夫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河岸,但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东西。他只看见他们如何把脑袋歪向一边以及他们如何伛偻着身子,因为这负荷重得出奇。他为他们担心,因为看得出来,他们累了。所以他紧张地看着他们走进河岸的草丛中,然后迈着尚还均匀的步伐穿过潮湿的沙地,最后他们终于陷入泥泞的芦苇之中,只见后面的两个轿夫更深地弯下腰,以便使轿子保持水平位置。
胖子安静地坐着,两手放在大腿上;长长的芦苇尖头在前面轿夫身后弹起来时,总是触及他。
当我走近河边时,轿夫的动作变得越来越不规律。有时轿子摇晃不定,就像在波涛上翻滚。为了避开芦苇丛里的小水洼,我们不得不跃过或绕过它们,因为这些水洼可能很深。突然,一只野鸭鸣叫着飞起,直冲云霄。这时,我看见胖子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的脸色显得很不安。我立刻站起来,笨拙地跳跃着越过把我们和河水隔开的那个多石斜坡。
我没有注意到这样做的危险性,而是只想在胖子的仆人们无法抬动他的时候去帮助他。我奔跑得十分匆忙,以至于到达河边时收不住脚,竟然不由自主地冲进河中。水花四溅,直到水深没膝时才站住。然而,那边的仆人们已经扭曲着肢体把轿子抬进了水中。他们一边用手划水保持在水面上,一边用四条毛茸茸的胳臂把轿子高高举起,让人们看到那异常发达的肌肉。
河水先是拍击下颏,然后没入嘴巴。轿夫们的头向后仰,抬杠落到了肩膀上。河水已经在他们的鼻梁周围荡漾,但他们仍然不辞辛劳地抬着轿子,尽管他们几乎还没到河中心。就在这时,一个低矮的浪头向前面轿夫的头顶砸下,于是那四条汉子便一声不吭地淹没在水里,他们用他们那野性的手拽住轿子和自己一起下沉。汹涌的河水将一切吞没。
夕阳的平淡光芒从大块云彩的边缘散射出来,使地平线上的小丘和群山蒙上美好色彩,而河水和云下的地带则笼罩在模糊的光线中。胖子慢慢随水流方向转动,被顺流载下,像一尊浅木神像。这座神像已成为多余之物,所以已被人扔进河里。他乘着雨云的倒影驶去。稍带长形的云拉动他,小块的弯腰的云推动他,以致产生重大的动荡,我尚还能够从河水在我膝头以及在河岸石头的拍击上觉察到这种动荡。
为了陪伴胖子上路并了解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的危险性,我迅速地再次爬上斜坡,双手插在口袋里,脸呈直角转向河的方向,使下巴几乎贴在肩上。岸边石头上蹲着一些温柔的燕子。胖子说:“岸边亲爱的先生,您别试图救我啦。这是水和风的报复;现在我全完了。是的,这是报复,因为我们曾多次进攻过这些东西,我和我的祈祷者朋友,在我们的刀口丁当作响的时候,在铜钹、精美长号和闪亮的铜鼓发出光芒的时候。”
一只小海鸥展翅飞翔穿过胖子的肚子,其速度却并没因此而减慢。胖子继续讲述:已开始了的与祈祷者的谈话。有一段时期,我日复一日地走进一座教堂,因为一个我已经爱上了的姑娘晚上在那里跪着祈祷半个小时;这时我就能从容不迫地观看她。
当那姑娘没来时,我不情愿地看着那些祈祷的人。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整个瘦削的身躯扑倒在地上,时不时地使出浑身的力量抓住自己的头颅并叹息着将它猛击自己搁在石头上的手掌。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妪,她们间或向一侧转动裹着头巾的小脑袋,以便向那个祈祷者望去。这种注意似乎使他感到高兴,因为每次发作之前他都用眼睛扫视四周,看看在一旁观看的人是否很多。
我觉得这种做法不恰当,便决定等他从教堂里出来时叫住他,问问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祈祷。是呀,我感到恼火,因为我的姑娘没来。但是一个小时后他才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划了一个十字,一步一停地走向圣水盆。我站在圣水盆与门之间的道上,知道我是不会没得到解释就放他过去的。我扭歪我的嘴,每逢我决意要讲话时,我便总是做出这样的准备动作。我一面伸出右腿并把身体重心放在它上面,一面漫不经心地将左腿支在脚尖上;这也给我以坚定意志。
可能是这个人在往自己脸上洒圣水时就已经在偷眼看我,也许他也已经在从前就忧虑重重地注意到了我,因为现在他出其不意地奔到门口并冲了出去。玻璃门砰地关上。当我随后立刻走出门去时,我再也没看见他,因为那里有几条狭窄的小巷,交通繁杂。
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没来,但我的姑娘却来了。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肩上有透孔的花边——花边里面是半月形衬衣边缘——一个剪裁得漂亮的丝绸领子从花边下端垂下。姑娘一来,我就忘记了那个年轻男子,即使在他后来又定时到来并按他的习惯祈祷的时候,我也不理睬他了。但是他总是急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别转着脸。也许这是因为:我总是只能想象他在运动之中,致使即便他站着我也觉得好像他在悄悄地行走。
有一回我回家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去教堂。我没再在那里找到那姑娘,于是想回家。这时这个年轻人又躺在那里。这件往事现在在我脑海中浮起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向门廊,给坐在那里的盲人乞丐一个钱币并躲到他身旁开着的那扇门的后面。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之久并且也许在脸上露出一副狡猾的神情。我在那里感到舒服并决定要常来。
但是在第二个小时我便觉得,为了这位祈祷者的缘故而坐在这里,这真是荒唐可笑。然而我仍在第三个小时怒气冲冲地让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而这时最后一批人则正大声喘着气从教堂的黑暗中走出去。这时他也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行走,他的脚在踩下前先轻轻碰触地面。
我站起来,向前跨出一大步并一把抓住这个年轻人的衣领,将他推下台阶推到灯光明亮的广场上。当我们到达下面时,他用一种迟疑的声音说:“晚上好,亲爱的先生,您别对我发火,我是您的极其忠诚的仆人。”
“是的,”我说,“我的先生,我要问您一些事,今天您休想逃脱。”
“您是富有同情心的,我的先生,您会让我回家。我是值得同情的,这是真实情况。”
“不,”我对着从一旁行驶过去的电车的嘈杂声叫喊,“我不让您走。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事情。您是我的一个意外捕获物。我庆贺我自己。”
这时他说:“啊,天哪,您有一颗活泼的心和一颗木头疙瘩脑袋。您把我叫做意外捕获物,您一定很高兴呀!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不幸,一种在一个细小的尖端上摇摆不定的不幸,人们一触动这个不幸,这不幸就落在发问者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啊,”我边说边握紧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我就要开始在这儿巷子里叫喊。所有现在从店铺里出来的女售货员以及所有高兴地期盼着她们的情人将聚拢在一起,因为他们就会以为,一匹拉出租马车的马跌倒了或者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到那时候我就让那些人看您。”
说罢,他哭泣着交替亲吻我的两只手。“我将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您,但是对不起,我们不如到那边的小巷子里去。”我点点头,我们走过去。
然而他不满足于只有互相远离的黄色街灯的小巷的黑暗,而是带领我走进一所老房子的低矮门廊,走到一盏悬挂在木头楼梯前滴着油的小灯盏下面。
他在那里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块手帕,边将它铺在一个台阶上边说:“您还是坐下来吧,亲爱的先生,这样您问起话来就方便了,我站着,这样我回答起来比较方便。但是您别纠缠我。”
于是我就坐下,用细长的眼睛向他仰望着说:“您是一个古怪的精神病院住院者,您就是这样的人!您在教堂里像什么样子!这有多么可笑,令旁观者感到多么难堪!人们不得不注视您,人们怎么还能凝神祈祷。”
他把身体紧贴在墙上,只在空中自由活动脑袋。“您别生气——您干吗要对与您不相干的事生气呀。我举止笨拙时,我就生气;但是如果只是别人态度不好,那我就感到高兴。所以如果我说我祈祷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注视我,您也就别生气了吧。”
“您这是什么话?”我用对于这低矮的门廊来说响亮得多的声音嚷嚷,但是随后我害怕讲不出话来就减弱了语调,“真的,您这是什么话。是呀,我已经预感到了,自从我第一次看见您,我就已经预感到,您处于什么状态之中。我有经验,我说这是一种陆地上的晕船病,我这话不是说着玩的。这种晕船病的实质就是:您把事物的真正的名字忘记了,匆忙间便硬是用一些偶然想起的名字取代它们。一味图快,一味图快!但是您刚离开那些事物,您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字。田野里的那棵白杨树,您把它叫做‘巴别塔【47】’,因为您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这是一棵白杨树,那棵白杨树又在无名姓地摇晃,您就不得不把它叫做‘醉酒的挪亚’。”
我有点儿感到震惊,他竟说:“我感到高兴,我没有理解您所说的话。”
我气愤地迅速说:“既然您对此感到高兴,这就说明您已经听懂了我的话。”
“我确实已经表明了这一层意思,亲爱的先生,但是您也讲得奇奇怪怪的。”
我把我的双手放在上面的一个台阶上,向后一靠并保持着这种几乎无懈可击的姿势,这种摔跤手的最后搏击的姿势,说:“您有一种有趣的自救方式,这就是您假设别人有您的这种状态。”
接着他就胆子大了起来。他互握双手,以使他的身体得到一种协调,他有些抵触地说:“不,我对所有的人,譬如对您也不做这种事,因为我不能这样做。但是假如我能这样做的话,那我是会感到高兴的,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再需要教堂里那些人的注意力了。您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它?”
这个问题使我显得笨手笨脚的。可以肯定,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也不想知道。我本来也不想到这里来的,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是这个人强迫我听他说话。所以现在我只需摇摇我的头向他表明我不知道,可是我摇动不了我的头。
我对面的这个人微微一笑。然后他屈膝弯下腰来并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怪相,说:“从来就不曾有过我通过我自己而对我的生活具有坚定信念的时候。因为我只用如此站不住脚的观念理解我周围的事物,以致我总是以为,这些事物曾一度存在过,但是现在它们正在沉没。我总是,亲爱的先生,我总是有一种十分折磨人的乐趣,我要看到事物在其向我显示之前的本来面目。这时它们大概是美丽和平静的。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常常听见人家以这种方式谈论它们。”
由于我沉默不语并且只是通过我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显示我多么感到不快,他就问:“您不相信人们这样说话?”
我想我必须点头称是,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真的,您不相信?”母亲用自然的声音从阳台向下面问。我小时候有一次在短时间午睡后睁开眼睛时,我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便听见她的话:“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天气真热。”一个妇女在花园里回答:“我在外面吃点心。”她们说话不假思索,说得不怎么清楚,仿佛这是在每个人意料之中的。
我以为我被提问了。所以我用手伸进后面的裤兜并做出我在那里寻找什么的样子。但是我什么也不寻找,而只想改变我的神态,以显示我在参与谈话。这时我说,这件事很奇怪,我不理解这件事。我也补充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它一定是为了达到某个我恰恰认不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的。然后我就闭上眼睛,因为我的眼睛痛。
“哦,这是件好事:您同意我的意见;这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您为了向我说这话而把我拦住了。”母亲继续说道。
“对不对呀,我干吗要感到羞愧——或者说我们干吗要感到羞愧——因为我没挺直身子步履稳重地走路,因为我没用手杖敲击石子路面,没有轻轻触动大声从一旁走过的人的衣服。我不是更有理由可以倔强不屈地抱怨:我作为有着方肩膀的影子沿着房屋蹦跳,有时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板里。”
“我正在度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为什么一切建造得如此糟糕,以致有时高楼倒塌,人们居然找不到一个外在的原因。于是我就爬过瓦砾堆,问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已经是第五幢。——您想想吧。’没有人能回答我。”
“常常有人倒毙在巷子里。于是所有的商人就打开他们那挂着商品的店门,快步走过来,把死者抬进一所房屋,然后就在嘴角和眼角漾着笑意走出来并说:‘您好——天空灰蒙蒙的——我卖许多块头巾——是呀,战争。’我蹦跳进屋,在我多次胆怯地举起屈指的手之后,我终于敲房主的小窗户。‘对不起,’我客客气气地说,‘一个死人被抬到您那儿了。您让我看看这死人吧,求求您啦。’当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似的摇头的时候,我便用坚定的口吻说:‘对不起。我是秘密警察。您立刻让我看死者。’‘一个死人吗,’现在他问,几乎生气了。‘不,我们这里没有死人。我们是守规矩的本份人。’我打过招呼,走了。”
我正在广场上行走,但当我试图横穿它时,我开始忘记一切。这个行动的困难使我感到困惑,我在心里想:“如果人们因为好大喜功建造了这么大的广场,为什么他们不也建一道可以穿越广场的石头栏杆呢?今天刮西南风,广场上的气流很急,市政厅塔楼尖顶在转小圈。为什么拥挤的人群安静不下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所有的窗玻璃都在喧嚷,路灯柱像竹子那样弯曲。柱子上圣母马利亚的外套缠绕,强劲的风扯撕着它。难道谁也没有看见吗?本应在石子路面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在飘荡。
当风势稍一减弱,他们便站住,互相说几句话并鞠躬问候。但是如果风势又紧,他们就抗不住这风,大家就同时抬起各自的脚。虽然他们必须牢牢抓住自己的帽子,但是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仿佛气候温和着呢。只有我在担惊受怕。
受到这般虐待的我说:“您从前讲述的关于您母亲和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奇特的。我不仅听过并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我甚至还参与过某些这样的事。这件事是很自然的嘛。您以为,要是我在阳台那儿,我会没有说这同样的话,会没有在花园里作出同样的回答?一件十分平淡无奇的事!”
我说完这话时,他似乎很幸福。他说,我穿得很好看,他很喜欢我的领带。说我的皮肤多细腻呀。说是当人们收回坦白承认过的话时,它们就变得最清楚。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为我变得胆怯起来了,我把头转向一侧给他让出位子。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察到,他也显出某种尴尬神色坐在这儿,总是试图跟我保持一小段距离,并费力地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昨天晚上我参加一个聚会。我在煤气灯光下向一位小姐鞠躬并说:‘我真高兴我们已经临近冬天’——正当我鞠着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气恼地发现,我的右胯骨已经脱臼。膝盖骨也已有些松动。
由于我总是力求说话不丢三落四,所以我就坐下并说:‘因为冬季不费力得多;人们可以举止轻快一些,人们说话时用不着这么吃力。对不对,亲爱的小姐?但愿我在这件事上说得对。’这时我的右腿给我惹来许多麻烦。因为起初它似乎完全散了架,经过挤压和巧妙地挪移我才渐渐使它大体恢复正常。
这时我听见那位出于同情也已坐下的姑娘小声说:‘不,您根本就并不使我感动,因为——’”
“请您等一下,”我满意和充满期望地说,“亲爱的小姐,您哪怕只花费五分钟和我说话也是不应该的。您边吃边谈吧,我求您啦。”
说罢,我伸出我的胳臂,从一个青铜小天使举起的盘子里拿出一大串沉甸甸的葡萄。拿着它在空中停留一会儿,随后便将它放在一个蓝边小碟里,我也许不无优雅地把这个碟子递给了这个姑娘。
“您根本不使我感动,”她说,“您所说的话,全都索然无味、不可理解,所以还不是实情。因为我以为,我的先生——为什么您总是叫我亲爱的小姐——我以为,您之所以不关注实情,仅仅是因为实情太费劲。”
天啊,这下我的乐子可大啦!“是的,小姐,小姐,”所以我几乎嚷嚷,“您说得很对!亲爱的小姐,您要明白这个道理,这样不期然而然地受到别人的理解,这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实情对您来说太费劲了,我的先生,因为瞧您这副模样!您从头到脚都是用薄纸,用黄色的薄纸剪出来的,很像剪影,您一走路,人们就一定会听见您沙沙作响。所以对您的姿势或意见发火是不公正的,因为您必须随着房间里正好有的穿堂风弯腰曲背。”
“这个我不懂。这房间里闲站着几个人。他们用胳臂抱住椅子靠背或者他们靠在钢琴上或者他们迟迟疑疑地将一只玻璃杯举到嘴边或者他们胆怯地走进隔壁房间,他们在黑暗中碰到一只箱子弄伤了自己的右肩之后,他们便在已打开的窗户旁喘着气想:那儿是维纳斯,金星。可是我跟这伙人在一起。如果这有什么关联的话,那么我不懂这关联。但是我连这是否有什么关联都不知道。您瞧,亲爱的小姐,在所有这些按照其不明确性而态度如此狐疑不决,甚至滑稽可笑的人当中,似乎只有我配听到关于我的完全明确的说法。为了使这些话也还悦耳动听,您就用嘲笑的口吻说这话,致使显然还留有某种余地,就像透过一所内部已烧毁的房屋的重要墙壁所看到的那样。现在视线几乎不受什么阻挡。人们在白天透过大窗户洞看见天空的云彩并在夜晚看见星星。但是云彩也还常常从苍白的星星身边溜走,星星们构成不自然的图景。
——您看好不好,我为感谢您而向您透露,有朝一日所有想活命的人都会具有像我这样的外貌;用黄色薄纸剪成,像剪影一样——如您看到的那样——他们一走起路来,就会听见他们沙沙作响。他们将不会跟现在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将具有这样的外貌。甚至您,亲爱的——”
这时我发现这姑娘不再坐在我身旁。她一定说完她的最后几句话后就走了,因为她现在站在离我远远的一扇窗户的窗口,被三个年轻人包围着,他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边笑边说着话。
我随即高兴地喝了一杯酒,然后向着那位孤身一人正在弹奏忧伤乐曲的钢琴演奏者走去。为了不让他受到惊吓,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
然而他并没有理睬我,于是我尴尬地站立了一会儿,但随后便压下我的羞怯,走到另一个客人跟前,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要弹钢琴。是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会弹钢琴,但是他们都友好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们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了。
于是我对钢琴演奏者大声喊道:“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这时,他们才完全神情专注起来。尽管钢琴演奏者停下了演奏,但他并未离开他那张褐色长凳,并且似乎也没听懂我的话。
他叹了口气,并用他的长手指遮住自己的脸。我已经起了一点儿同情心,想鼓励他重新演奏,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想法。”他们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说,仿佛我想干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似的。姑娘也走过来,轻蔑地看着我并说:“夫人,请您就让他演奏吧。他也许是想给大家助助兴吧。这值得称道。求您啦,夫人。”
大家欢声大笑,显然和我一样认为这话带有讽刺意味。只有钢琴演奏者一言不发。他低垂着头,用他左手的食指抚摩木头凳子,就好像他在沙子上画画。我的手在颤抖,我把我的双手伸进裤兜以掩饰这颤抖。我也不再能够清楚地说话,因为我一脸的哭相。所以我不得不这样来选择词句:让听的人听了觉得以为我要哭的想法是可笑的。
“夫人,”我说,“现在我必须演奏,因为——”由于我已经把这理由给忘了,我突然向钢琴坐过去。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钢琴演奏者站起来并体贴入微地从凳子上方跨越而过,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请您熄灭这灯,我只能在黑暗中演奏。”我坐直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住凳子,把我远离钢琴向餐桌抬去,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歌并微微摇晃着我。大家都露出赞许的神色,那位小姐说道:“您瞧,夫人,他弹得棒极了。我早就知道了。您居然这么担惊受怕的。”
我明白了并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人们热情地给我倒柠檬汽水,一位涂着口红的小姐拿着杯子让我喝。女主人递给我放在一只银盘里的蛋白甜饼,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把甜饼塞进我的嘴里。一位体态丰满、金发浓密的小姐把一串葡萄举在我的头顶上方,我只需张开嘴就能咬到,她却盯着我畏缩的眼睛。
由于他们都对我如此友好,我自然感到奇怪:当我再次想去弹钢琴时,他们竟然一致拦住我。“现在够了。”男主人说,我迄今为止从未注意到他。他走出去,又立刻拿着一顶大礼帽和一件紫铜色有花样的外套回来。“这是您的东西。”
虽然这并非我的东西,但我不想麻烦他再去查看一下。男主人亲自给我穿上外套,它非常合身,紧贴在我瘦削的身体上。一位面目慈祥的女士弯下身子,从上到下给我扣好外套的纽扣。
“好吧,再见了。”女主人说,“欢迎您再来。您总是受欢迎的,这一点您知道。”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鞠躬,仿佛这是必要的。我也试图鞠躬,但我的外套紧贴在身上。于是我就拿起帽子,笨拙地走出门去。
当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门时,突然看到天空中的月亮、星星、大穹顶和环形广场上的市政厅、马利亚圆柱和教堂。我从容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外套的纽扣,暖和一下身子;然后我举起双手让夜间的嗡嗡声沉寂下来并开始思考: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装出真实的样子。你们想让我相信我是不真实的,可笑地站在这绿色的石子路上。但是你们的天空是真实的,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你们的环形广场则从来没有真实过。”
“这是真的,你们还一直比我优越,但仅仅是在我不打搅你们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这也许是我的疏忽:我称你这个被取名为月亮的为月亮。当我把你称做‘被忘却的色彩奇特的纸灯笼’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再这样傲慢?当我把你叫做‘马利亚圆柱’的时候,你为何几乎退缩回去?当我把你称做‘投下黄光的月亮’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你那咄咄逼人的态度。”
“人们思考你们,这对你们没有好处,这似乎是真实的;你们的勇气和健康在消减。”
“天哪,思考者向醉酒者学习,这一堂课十分有助于健康!”
“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寂静了。我相信,现在没有风了。这些常常像在一轮子上滚过广场的小房子已经完全夯实——寂静——寂静——人们根本看不见那条平时将它们与地面分开的黑色细线。”
我立刻开始奔跑。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情况下,我在大广场上绕着三圈,然后顺利地来到了卡尔巷。由于没有醉酒的人出现,我并没有减速或感到疲惫。在我身旁的墙上,我的影子常常比我本人还要小,它也跟着我一起奔跑,就像一条小径在墙和路基之间延伸。
当我从消防队的房子旁边经过时,我听到了从小环形路上传来的喧闹声;当我转弯时,我看到了一个醉酒的人站在井栏杆旁,他伸展双臂,用穿着木拖鞋的脚跺着地面。
我先停下来,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然后向他走去,摘下礼帽,自我介绍道:“晚上好,尊贵的先生,我二十三岁,但还没有名字。不过您一定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带着令人惊叹的名字。法国荒淫宫廷的气息围绕着您。”
“您一定已经用您那染色的眼睛看见了那些高贵的女士们,她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嘲讽地扭动纤细的腰身,她们的涂色拖裙在阶梯上摆开,末端还在花园沙地上方。——对吗?身穿灰色、剪裁粗糙的燕尾服和白裤子的仆人们爬到长杆上,他们用双腿绕住杆子,却常常将上身后仰并弯向一侧。他们必须用粗绳子把巨大的灰色亚麻布从地上拉起并将其绷紧在空中,因为贵妇人希望有一个有雾的早晨。”
他打了个嗝儿,我惊讶地说:“真的吗?您,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动荡多事的巴黎?啊,来自这种热情奔放的冰雹天气?”
当他再次打嗝时,我不知所措地说:“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我迅速扣上外衣的钮扣,然后热情而羞怯地说:“我知道您觉得我不配得到回答,但如果今天我不问您这些问题,我就得过一种哭红眼的生活。”
“请问您,这样修饰打扮的先生,人们给我讲述的是真的吗?在巴黎有只靠衣服撑门面的人吗?那里有只有华丽大门的房屋吗?夏日里城市上空的天空是淡蓝色的吗?只是通过贴紧的白色小云彩才显得美丽,这些全都具有心的形状的小云彩吗?那里是不是有一座参观者很多的珍奇物品陈列馆?陈列馆里只有树,树上挂着写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恋人的名字的小牌牌?”
“然后还有这个消息!这个显然骗人的消息!”
请根据提供的内容完成内容重构,并保持段落结构:d.胖子与祈祷者的继续谈话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当他的伙伴沉默时,他把两只手伸进嘴里并扯下颚。他的衣服很脏。也许是他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醉了,然后被人扔了出来,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可能是白天和黑夜之间的短暂、安静的时刻。我们的脑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一切因为我们不再关注而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寂静无声,随后消失不见。我们弯曲着身子独自留下,然后向四周张望,但再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再感觉到空气的阻力。然而,在内心深处,我们仍记得:在离我们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屋顶的房子,幸好它们的烟囱是方的。黑暗从烟囱泻入房子里,从阁楼泻入各个房间。所幸的是,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明天将是一个人们将能看见一切的日子。
这时那醉酒的人扬起眉毛,使得在眉毛与眼睛之间闪现出一道亮光,并断断续续地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我昏昏欲睡,所以我将去睡觉——我有一个内兄在文策尔广场旁边——我去那儿,因为我住在那儿,因为那儿有我的床——所以我现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及他住在哪里——我觉得,我把这给忘记了——但是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连我是否压根儿有一个内兄都不知道——现在我走——您以为我会找到他吗?”
我当即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一定的。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们凑巧不在您的身边。请您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不回答。于是我就把我的胳臂向他伸过去,让他把我挽住。
e.胖子与祈祷者的离别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去,这条小巷通向一座阴暗的小桥。他们走过这座小桥后便分手了。胖子转身向右拐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他的伙伴继续朝前走去,穿过一条大路,然后又转入一条小巷。
但是我已经作了片刻尝试,企图使自己振作起精神来。我揉擦自己的身体,并对自己说:“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难堪了吗?你感到窘迫了吗?等一等!你是了解这种境况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周围的人也会等候的。”
“这就像是上星期的聚会。有人在朗读一个抄件上的什么东西。我自己曾根据他的请求抄了一页。当我读到他写的那几页中的这段文字时,我大吃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个方面俯下身来看。我哭着起誓,说这不是我写的。”
“但是为什么这与今天的情况相似?现在出现一次受到局限的谈话,这全是你的过错。一切都太平无事。我亲爱的,你努力呀!——你会找到一个借口的。——你可以说:‘我困倦。我头痛。再见。’快,要快。快让人注意到你!——这是什么?又是没完没了的障碍?你想起什么啦?——我想起一个高原,它作为地球的一面盾牌直插广阔的天空。我从一座山上看到这个高原并准备漫游它。我开始唱歌。”
我的嘴唇干燥且不听使唤,这时我说:“人们不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吗?”
“不。”他用探询的口气说,微微一笑。
“但是您为什么晚上在教堂里祈祷?”然后我就问,这时我迄今像在睡梦中支撑过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倒塌了。
“不,我们干吗要谈论这些事。在晚上,没有哪个过独身生活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的。人们担心某些事。担心肉体也许会消失,担心人们真的会是黄昏时所显示的那样,担心人们没有手杖就不可以行走,担心这也许是件好事:进教堂并呼喊着祈祷以便让人看见、受人注目。”
由于他这样说话并且随后沉默不语,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红手帕,弯下腰哭了起来。
他站起来,吻我并说:“你为什么哭?你身材高大,这个我喜欢,你的手长,它们几乎按你的意愿行事;为什么你不为此感到高兴?你要一直穿深色袖边的服装,我劝你这样做。——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是哭?这一生活中的困难你承受得很明智嘛。”
“我们建造其实是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丝绸帷幕;我们本来可以对此大感惊奇的,如果我们有这个时间的话。我们保持浮动状态,我们不坠落,我们扑扑振翅,虽然我们比蝙蝠丑陋。已经几乎不会有什么人会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阻止我们说:‘啊,天哪,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地球上被安排好并生活在我们的协调一致的基础上。”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表面看似轻易可动,实则与地面紧密相连。然而,这仅仅是表象。
我曾想:“现在是夜间,明天没有人会因我现在的话而责备我,因为这些话可能是在睡梦中说的。”于是我说:“没错,我们刚才好像在谈论天空的光线,但我们现在正站在一个门廊深处。不过,我们原本也许可以谈论它,因为我们在谈话中不是很独立吗?我们并不追求什么目标或真实,只是想开开玩笑、消遣一下。但是,请您能再给我讲一遍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吗?她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我们应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另外,我很庆幸遇见了您并拦住了您。和您交谈是我的一大乐事。我听到了一些让我感到陌生的事情,但我感到高兴。”
他显得很满足。尽管接触一个人的身体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不得不拥抱他。然后我们走出门廊,来到户外。我的朋友吹散了纤细的小云块,星空连绵不断展现在我们眼前。他吃力地行走。
4.胖子的灭亡
一切都被速度吞噬,坠入远方。河水倾泻而下,试图控制自己,却在碎裂边缘波动起伏。接着,它呈团块和烟雾状坠落。胖子无法继续说话,只能旋转并消失在咆哮着迅速坠落的河水中。
经历了那么多欢愉的我站在岸边,目睹这一幕。我喊道:“我们的肺该怎么办?如果它们迅速呼吸,它们会因内毒而窒息;如果它们缓缓呼吸,它们会因非可呼吸空气、因气势汹汹的事物而窒息。但如果它们想寻找自身速度,那么它们就会死于寻找。”
这条河的河岸无节制地延伸,然而我却用手掌摸到一块远处微小的铁指路牌。这让我感到难以理解。我个子矮小,几乎比一般人还矮小,一丛迅速摇动的白野蔷薇灌木高出我一头。我看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丛灌木刚才就在我近旁。
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弄错了,因为我的胳膊像一场连绵阴雨的云那样大,只是它们比较急促。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压扁我的可怜脑袋。这脑袋很小,小得像一个蚂蚁卵,只是它有点儿损伤,所以不再圆滚滚的了。我用脑袋作恳求式的转动动作,因为要不然的话我的眼睛的神态是不会被人觉察到的,我的眼睛实在太小了。
但是我的腿,我的不成体统的腿却搁在树木茂密的群山的上空并遮住了乡村里的山谷。我的腿在长,它们在长!它们已经高耸入不再拥有风景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出我的视力范围。
但是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个头矮小,暂时矮小——我在滚动——我在滚动——我是山上的一次雪崩!过路人啊,请行行好,请告诉我,我有多大,请测量一下这胳臂,这腿。
三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相识说,他和我一起离开社交聚会,如今从容地在我身边行走在劳棱茨山的一条路上。“您停一停吧,好让我把这事弄个明白。——您知道吗,我有一件事要办。这真费劲——这个既寒冷而且也明亮的夜晚,但是这情绪恶劣的风,有时它甚至似乎在改变那些槐树的位置。”
园丁小屋的月影横跨在稍许隆起的路面上,点缀着少量积雪。当我看见门旁的长凳的时候,我举起手来指着它,因为我没有勇气等着受责备,所以把我的左手放在胸前。
他厌烦地坐下,并不顾惜他那一身漂亮的衣服;他令我莫名惊诧,他竟用双肘抵住腰并用完全弯曲的指尖顶住前额。
“是的,现在我要说这话。您知道吗,我生活有规律,这无可指摘,一切必须的和受赞赏的事正在做。正如我周围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那样,人们在我与之交往的那一伙人中习以为常的那种不幸不曾把我放过;这种一般的幸运也不克制,我自己可以在小圈子里谈论它。好啊,我还从未真正恋爱过。有时我为这感到惋惜,可我却在需要的时候使用那句俗语。现在我必须说:是的,我在恋爱并且因恋爱而激动无比。我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情人,这正是姑娘们所希望的。但是难道我不是本应考虑到,正是这个从前的缺陷使我的情况破例地发生了一种有趣的、一种特别有趣的转折?”
“镇静,千万镇静,”我冷漠并只是想到自己地说,“您的情人是美丽的,这是我不得不听说的。”
“是的,她是美丽的。当我坐在她身旁时,我总是只想:‘这种冒险行为——我真大胆——我作一次海上航行——我喝几加仑的酒。’但是每逢她笑时,她都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露出她满嘴的牙齿,而是人们只能看见那黑暗狭窄弯曲的嘴巴的开启口。这看上去奸诈且老态,尽管她在笑时把头朝后仰。”
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叹息着说,"大概我也曾看见过这种情形,因为这想必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但是不仅是这个。根本就是姑娘的美!每逢我看到一些饰有形形色色的褶裥、皱边和垂悬物的衣服,它们美好地贴在俊美的身体上,我就常常在心中暗想:它们不会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而是会起皱,再也无法熨平,会积上尘土,这尘土积在装饰物里再也去除不掉;没有人会愿意每天将这同一件贵重的衣服早晨穿上,晚上脱下,使自己显得如此悲哀、如此可笑。然而我现在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确实美丽,显现出诱人的肌肉、小指节骨、紧绷的皮肤和浓密的秀发,却天天穿着这一身朴素的化妆服出现,总是将这张同样的脸放在她们那同样的掌心上,照她们的镜子。只是有时在晚上,她们参加庆祝活动回来得晚了,她们才觉得镜子里这张脸显得憔悴、浮肿、积满灰尘,已经让所有的人看过,几乎不再值得一看了。”
“可是我一路上曾经常常问您,您是否觉得这姑娘美丽,您却总是把身子转向另一边,不回答我的问题。您说吧,您在打什么坏主意吗?为什么您不安慰我?”
我用双脚踏住地上的阴影并殷勤地说:“您无须受人安慰。有人爱着您呢。”我边说边用那块饰有蓝色葡萄图案的手帕放到嘴边捂住嘴,以防着凉。
现在他向我转过身来并把他那张胖脸靠在长凳低矮的靠背上:“您知道吗,一般说来我还有时间,我还一直可以通过一个轻率举动或通过不忠实或通过远走他乡立刻结束这刚刚启动的爱情。因为说真的,我很怀疑,我是否应该坠入这爱河。在这方面什么都说不准,谁也不能指明方向和期限。我若怀着一醉方休的意图走进一家小酒店,那么我就知道,这个晚上我将喝醉酒。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一周之后我们想和一家友人作一次郊游,如果这不会在心中引起十四天的动荡不安的话。这个晚上的亲吻使我昏昏欲睡,好让我驰骋我的梦想。我抗拒,作一次晚间散步,这时出事了,我内心不住地激烈动荡,我的脸像阵风过后那样一冷一热,我不得不一再地摸我衣袋里的那条粉红色带子,我很为自己担忧,却无法探究这种担忧,并且甚至,我的先生,忍耐您,要在平时我肯定决不会这么长时间地和您说话的。”
我感到很冷,这时白糊糊的天色已近黄昏。“轻率举动,不忠实,远走他乡,凡此种种,全都无济于事。您将不得不自杀。”我说,而且还笑了笑。
我们对面林阴道的另一边有两丛灌木,灌木丛后面的下面是城市。这城市还有点儿灯火。
“好吧,”他喊道,用他那小而结实的拳头敲击长凳。但随即他又放下了拳头。“可您还活着。您并没有自杀。没有人爱您。您什么都没有做成。您无法控制下一个时刻。您就这样对我说话,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我没法爱您,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无法使您激动。看看我的胸脯吧。”
说完,他迅速解开他的外衣、马甲和衬衫,露出了他宽阔而美丽的胸脯。
我开始讲述:“有时候我们会遇到这样的执拗的状况。就像今年夏天,我在一个村子里度假。村子坐落在一条河边,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常常歪着身子坐在岸边的长凳上,那里有一家海滨旅馆。我经常能听见有人拉小提琴的声音,年轻强壮的男子们坐在花园里的桌子旁,谈论啤酒、狩猎和冒险奇遇。对面河岸上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说到这里,我微微扭歪着嘴站起来,走进长凳后面的草地里,折断一些积雪的小树枝,然后悄声对我的相识说:“其实我已经订婚了,没错。”
我的相识对我这个已经站立起来的动作并不感到惊讶:“您订婚了?”他确实虚弱地坐在那里,只是让靠背支撑着。接着他摘下帽子,我立刻看见了他的头发。这头发散发着芬芳的气味,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条清晰的圆形线条呈现在他的脑袋上,那是这个冬季人们喜爱的发型。
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巧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啊,”我自言自语地说,“他多么潇洒地带着灵敏的脖子和自由的胳臂在社交场合走来走去。他能够一边无拘束地交谈着,一边带领一位女士穿过一个厅堂。无论是屋前下着雨还是那儿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或者正在发生别的什么可悲的事,这都不会让他感到不安。不,他以同样优雅的姿态向女士们鞠躬。可现在他却坐在这里。”
我的相识用一块麻纱手帕擦了擦额头。“请吧,”他说,“请把您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稍微放一会儿。我恳求您了。”当我没有立刻这样做时,他合拢双手。
仿佛我们的忧伤使一切变得暗淡无光一般,我们坐在山顶上,就像坐在一间小房间里一样,尽管我们早些时候就已经察觉到早晨的光线和风。我们紧挨在一起,尽管我们根本就不喜欢对方,但是我们不能分开,因为墙壁是严格按照规定划分好的。不过我们可以行为可笑、举止不讲人尊严,因为我们不需要在我们头顶上的树枝和我们对面的树木面前感到难为情。
这时我的新相识二话没说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若有所思地打开它,然后像闹着玩儿似的把它刺进自己的左上臂,且不将它拔出。鲜血立刻涌流。他的胖乎乎的面颊苍白无血色。我把小刀拔出来,割开冬外衣和燕尾服的袖管,撕开衬衫袖子。然后向下和向上各奔走了一小段路,以便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所有的树枝几乎耀眼得显而易见且一动也不动。然后我少许吮吸了一下这个深的伤口。
这时我想起了园丁小屋。我顺着通往房屋左边山丘草地的窄木梯向上奔去,我匆匆地检查了窗户和门,我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按铃,虽然我立刻就已经看到这屋子没有人居住。于是我检查伤口,伤口微微地流着血。我在雪地里弄湿他的手帕,笨拙地包扎他的胳臂。
“你亲爱的,你亲爱的,”我说,“你为了我而弄伤了你自己。你生活宽裕,为人和善,大白天你可以散步,这时在远处和近处的桌子间或在山丘路上可以看见许多衣着讲究的人。你想想吧,在春天,我们将乘车去果树园,不,不是我们去,这的确令人遗憾,而是你和安妮将高高兴兴地去。哦,是的,相信我吧,我请求你,太阳将最美好地照耀你们所有的人。哦,这是音乐,人们老远就听见马蹄声,用不着担心,这是喊叫声,手摇风琴在林阴道上演奏。”
“啊,上帝,”他说,站起来,靠到我身上,我们行走,“没有人来帮忙。这不能令我感到高兴。请原谅。时间已经晚了吗?也许明天早晨我该做点什么。啊,上帝。”
接近高处墙上的一盏路灯亮着,灯光把树干的阴影投到路面和白雪上,而各种树枝的阴影则弯曲而破碎地笼罩着山坡。
“请原谅我来找您。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和我的姑娘单独坐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从十点半起。哎呀,这真是一个良宵。我已经知道,我给您讲这个,这不合适,因为我们几乎互相不认识嘛。对不对呀,今天晚上我们在楼梯上相遇并作为这同一个家庭的客人交谈了几句话。而现在——但是您必须——我请求——原谅我,我简直按捺不住我心中的快乐,我没办法。并且由于我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可信赖的熟人——”
我忧伤地看着他——我嘴里的那块果料蛋糕味道不怎么样——并向上冲着他那张漂亮红润的脸说:“您觉得我值得信赖,对此我自然感到高兴,但是您把这件事告诉我,对此我却感到不满。您自己就一定会——假如您不是这么糊涂的话——感觉到,向一个独自坐着喝酒的人讲述一个热恋中的姑娘的事,这多么不合适。”
当我说完这一席话时,他猛地坐下来,把身子向后一靠,垂下双臂。然后他撅起胳膊肘收拢双臂,用相当大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我们,安妮和我,刚刚还单独在那里那个房间里。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嘴、她的耳朵、她的肩膀。我的上帝和主啊!”
几个客人猜想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比较生动的谈话,他们打着呵欠朝我们移近过来。所以我站起来并大声说:
“那么好吧,如果您愿意,那我就一起去,但我还是认为,现在去登劳棱茨山,这是胡闹。而且天气变冷了,那儿下了一点儿雪,外面的路就像溜冰场。随您便吧——”
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并张开他那张嘴唇湿润的嘴;但是随后,当他看见那几位已经近在身边的先生时,他便笑了笑,站起来说道:
“哦,是呀,凉爽的空气会使人感到舒服;我们的衣服在冒热气和烟雾;况且我也有点儿醉了,虽然我没多喝;对,我们先告辞,然后我们就去。”
于是我们走到女主人跟前,当他吻她的手时,她说:
“不,我感到高兴,今天您看上去真快活。”
这些亲切的话语打动了他,他再次吻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我不得不把他拉走。
前厅里站着一个女用人,我们现在第一次看见她。她帮我们穿上外衣,然后拿起一盏小提灯,给我们照亮楼梯。她的脖子裸露着,只是在下颏下系着一条黑丝绒带,当她压低着提灯带领我们下楼的时候,她那穿着宽松衣服的身体弯曲着并一再伸展。她的面颊绯红,因为她喝了酒,她的双唇在这微弱的、充满整个楼梯间的灯光下颤抖。
我站在下面楼梯旁边,将灯放到一个台阶上,朝我的相识走去。当我把一枚钱币放在她手里时,她才磨磨蹭蹭地松开胳膊,慢吞吞地打开小小的屋门,让我们走进黑暗的夜色中。
我们刚走到室外,我便显然精神振作起来了。我抬高双腿,让关节发出喀嚓声,我对着小巷呼喊一个名字,仿佛一个朋友在巷子的拐角处溜走了似的,我一边跳跃一边高高地抛起帽子,并虚张声势地把它接住。
然而,我的相识却无动于衷地在我身旁走着。他低垂着头,也不说话。这使我感到惊奇,因为我曾估计到,如果我把他从社交聚会上带出来,他会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我也能够安静下来了。当我刚表示鼓励地一拍他的后背时,突然不再理解他的状况并抽回了我的手。由于我不需要这只手,我便将它插进我的上衣口袋。
于是,我们就默默地行走。我注意地倾听我们的脚步声,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和我的那位相识不能保持步调一致。这时空气清澈,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大腿。不时有人倚在窗口瞧我们。
当我们来到斐迪南街时,我的相识哼起了《多拉公主》里的一首曲子;虽然哼得相当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侮辱我吗?于是我立刻做好准备,要放弃这音乐,放弃整个这次散步。是呀,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可是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好好地待在那儿,在那儿暖融融地喝甜药酒吃甜食呢?确实不是我争着要做这次散步的嘛。再说,我也能独立散步的呀。我刚才参加了社交聚会,解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使其免受羞辱,如今在月光下来回散步。这也可以嘛。白天上班,晚上社交聚会,夜里在小巷里散步,一点儿也不过分。一种自然得无以复加的生活方式!
然而,我的相识依然紧随在我身后,他发现自己落在了后面时,甚至还加快了自己的步伐。我们没有说话,人们也无法断定我们是在急行。但我却在思考,是否应该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子,因为我毕竟没有义务与他一同散步。我可以独自回家,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于是,我看到了我的相识一无所知地从巷子口旁走过,心里默默地说:“再见吧,亲爱的相识!”一到家,我就感受到房间里暖烘烘的气息,点燃桌子铁架子上的立式台灯。完成这一举动后,我就可以坐在撕破的东方地毯上的扶手椅里。美好的前景!为什么不呢?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没有接下来。
台灯会在温暖的房间里亮起,照在扶手椅上我的胸脯。然后,我会感到凉爽下来,独自在地板上、着色墙壁间度过数小时。这些地板在挂在后壁上的镶金边镜子里显得有些倾斜。
我的双腿疲倦乏力,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家上床睡觉。但这时,我心中产生疑问:现在离去时,我是不是应该和我的相识打个招呼?可是我太胆小,不敢不打招呼就离去;又太虚弱,不能大声招呼他。于是,我站住脚,靠在一堵月光照耀着的房屋墙上等候着他的到来。
我的相识越过人行道向我走来,迅速得像是要我接住他似的。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暗示某件我显然已忘却的彼此同意的事。
“什么事?”我问。
“没什么事,”他说,“我只是想问问您对那个女用人的看法,就是那个在过道里亲吻我的女用人。这个姑娘是谁?您从前见过她吗?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个女用人吗?她在我们前面下楼的时候,我就想向她问问这些事。”
“她是女用人,而且绝不是头一回当女用人,这一点我从她那双红彤彤的手上马上就看出来了。当我把钱塞在她手里时,我感觉到了粗糙的皮肤。”
“但是这只证明她已经当差了一些时候,这一点我也相信。”
“在这一点上您可能说得对。在那儿的灯光下人们无法什么都看清楚,但是她的脸也使我想起熟人的一个年长的军官女儿。”
“我想不起来。”他说。
“这不应该妨碍我回家;天色已晚,明天早晨我要上班;人们也能在那儿睡觉,但是这样做不合适。”说完,我和他握手道别。
“嗳,这只手真冷!”他嚷嚷道,“我不想带着一只这样的手回家。您,我亲爱的,您本来也应该让人家亲吻您的,这是一桩憾事,您是能够弥补这个不足的。可是睡觉?在这个夜晚?您要干什么?您想想吧,如果人们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人们会用被子扼杀多少个幸运的想法,人们会在热被窝里孕育出多少个不幸的梦。”
我既不扼杀也不孕育任何东西。我说。
可是您让我走吧,您是个滑稽可笑的人。他最后说。他同时开始继续行走,我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因为我在琢磨他这句话。我以为可以从这句话中看出,他猜想我身上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我身上虽然没有,但是由于他以为有,所以就引起他对我的重视。好吧,我没有回家。谁知道,这个人,他现在在我身边带着在寒冷中冒热气的嘴想着女用人的事,这个人也许有能力在众人面前抬高我的身价,我根本不必先去获得这种身价!千万别叫姑娘们让他腐化堕落了!让她们去亲吻他挤压他好啦,这是她的义务和权利,但是她们休想把他从我身边劫持走。
如果她们亲吻他,她们也就少许亲吻我一点儿,如果人们愿意的话;有几分用嘴角;但是如果她们劫持他,那么她们就是把他从我身边偷走。而他是应该永远待在我身边的,永远,谁应该保护他呐,如果不是我的话。他真愚蠢。人们在二月告诉他:喂,你到劳棱茨山来吧,他就去了。如果他现在倒下,怎么办,如果他受凉了,怎么办,如果一个嫉妒者从邮政巷里出来袭击他,怎么办?我会出什么事?我会被人赶出这个世界吗?这种情况我倒想看看,不,他摆脱不掉我了。
明天他将与安妮小姐谈话,先是日常事务,这是自然啦,但是突然他不再隐瞒,说:昨天,安妮,在夜晚,在我们聚会之后,你知道吗,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你肯定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他看上去——我该如何描写他呢——他看上去像一根摇摇晃晃的杆子,上面有一颗黑头发脑壳,他的身体上披挂着许多块淡黄色的小布块,它们把他的全身盖住,因为昨夜没一丝儿风它们全都平贴在身上。怎么样,安妮,你胃口全倒了?哟,那这就是我的过错,那就是我把整个儿这件事讲坏了。假如你看见过他,那该有多好啊,看到他多么腼腆地在我身旁行走,看到他如何看出我在热恋,这也没有什么难的嘛,看到他为了不打扰我的热恋情绪竟独自在前面走了一大段路。我相信,安妮,你会稍稍笑一笑的,你会稍稍感到担忧的,可是他的在场让我感到高兴。因为当时你在哪儿,安妮?你在你的床上,非洲不比你的床更远。但是有时我真的觉得,仿佛繁星密布的天空随着他的扁平的胸部的呼吸在升高。
你以为,我言过其实了吗?不,安妮;凭我的心灵起誓,不;凭我的属于你的心灵起誓,不。
我站在弗兰岑码头上,与我的相识一同迈开步伐。我们不需要掩饰最微小的羞愧,这种羞愧是他在讲这些话时肯定会感受到的。但当时我心绪纷乱,因为莫尔道河和对岸的市区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像是闪烁的眼睛。
我们走过车行道,来到河流栏杆处,停下来站在那里。我找到一棵树,靠在它旁边。由于河面上吹来的冷风,我戴上手套,无端地叹气,就像人们在夜晚面对河流时可能会做的那样。但随后我想继续往前走。然而,我的相识却望着河面,一动不动。接着他走到栏杆旁,双腿已经挨上铁杆,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捧着额头。
“回忆往事,对吗?”我说,“是啊,回忆本身就很悲哀了,更何况是回忆的事!您不要沉溺于这样的事,这对您和我都没有意义。人们因此而——再清楚不过地——削弱了自己现在的地位,却并没有加强从前的地位,更不用说从前的地位不再需要加强了。难道您以为我不回忆往事?您回忆一件我回忆十件。比如现在我就可能回忆起,我曾在某个地方坐在一张长凳上,在晚上,也在河岸边。当然在夏天。这是我的习惯:把双腿翘向自己身边并搂住它们。我把脑袋枕在长椅木头靠背上,从那儿观看对岸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一把小提琴在河滨旅馆里奏出柔和的琴声。两岸上行驶着有时缓缓蠕动、带闪光烟雾的火车。”
我的相识打断了我的话,突然转身看向我,看上去他似乎惊讶地发现我还在这里。“哦,我还可以讲很多很多事情。”我没多说什么别的话。
“您想想吧,情况总是这样,”他开口说道,“当我今天下楼梯,以便在晚上聚会之前散一会儿步的时候,不得不感到惊奇,我的双手竟在硬袖口里蹭来蹭去,而且它们蹭得十分开心。这时我立刻在心中暗想:等着吧,今天要出事。要出事了。”这句话他已经边走边说,微笑着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已经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可以给我讲这样的事情,还一边微笑着用大眼睛盯着我。而我却不得不克制自己,没有用我的胳臂搂住他的肩膀并吻他的眼睛来报答他,因为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了。最糟糕的是,这也不再是问题了,因为什么都无法改变它了,我必须离开,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当我还在努力寻找一个办法,让我至少能在我的相识身边待一会儿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会因为我修长的身材而感到不舒服。在夜晚,我们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但这依然让我痛苦不堪,以至于我尽量弯下腰背,让我的双手在行走时触及我的膝盖。然而,为了不让我的相识察觉到我的意图,我只是逐渐地、小心翼翼地改变我的姿势,试图把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引开,甚至把他朝河的方向转动过去并伸出手指给他看射手岛的树和桥灯在河里的倒影。
但是他突然一转身看着我——我还没完全指点完——并说:“哟,这是怎么回事?您完全弯着腰躬着背!您这是干什么呀?”
“完全正确,”我说,脑袋贴在他的裤缝上,也因此我不能抬起头来,“您有敏锐的目光!”
“喔唷!您站起来吧!这种蠢事!”
“不,”我看着近处地面说,“我保持现状。”
“但是这话我还得说,您真会惹人生气。这种毫无用处的停留!您快别胡闹了吧!”
“看您大喊大叫的!在这静静的夜晚。”我说。
“怎么啦,完全是按照您的愿望呀,”他还补充一句,过一会儿他又说:“现在是十二点三刻。”他显然是在照着念磨坊塔钟楼上的时间。
我已经像头发被向上拽起似的站着。我张开嘴巴,让激动情绪通过嘴巴离开我。我理解他的意思,他不希望我留下。他说这里没有我呆的地方,如果这里也许有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至少就不会被找到。顺便说一句,为什么我一直要待在他身边。不,我只想走开——而且立刻就走——去见我的亲戚和朋友们,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了。但是如果我没有亲戚和朋友,那么我当然就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摆脱困境(诉苦有什么用!),说是可是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在他这里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啦,我的高身材,我的好胃口,我的冷手,全都帮不了我的忙。说是但是如果我认为我必须留在他身边,那么这就是一种危险的看法。
“我没有利用您通报的情况。”我说,这也符合实际情况。
“谢天谢地,您终于站直了..
现在显然要谋杀了。我待在他身边,而他则就会将这把小刀——这把他已经在口袋里拿着其刀柄的小刀——沿着他的外衣向上移动,然后将它对准我。很可能他会感到奇怪,这件事多么简单;但是也许会感到奇怪,谁可能知道这一点。我不叫喊,我的眼睛能挺住多久就盯住他多久。
“嗯?”他说。
在远处一家有茶色玻璃的咖啡馆前面,一个警察像一个滑冰者那样在铺石路面上滑行。他的佩刀妨碍了他,于是他把它拿在手里,现在滑行了一大段路,在结束滑行时他几乎转了一个弯。终于他还微微欢呼,哼哼着曲调,他又开始擦着地行走起来。
这个警察,这个在离一桩即将发生的凶杀案二百步处只看见和听见自己的警察,才使我产生一种害怕的感觉。我断定,我反正是完了,不管我是让人给刺死还是逃跑。但是逃跑并从而使自己遭受麻烦、亦即更痛苦的死亡方式,岂不是更好?我不能马上列举出这种死法的好处的理由,但是我可以不以寻找理由来度过留给我的这最后的时刻。以后会有时间做这件事的,只要我有这个决心,而这个决心我是有的。
我必须逃跑,这容易已极。现在在向左拐向卡尔桥时我能够向右奔进卡尔巷。它弯弯曲曲的,那里有昏暗的屋门和尚还开张营业的小酒店;我大可不必灰心丧气。
当我从码头的门拱下走出来时,我高举双臂奔跑进巷里。然而在神学院教堂一扇小门前我跌倒了,因为我没有料想到那儿有一道台阶。这产生出一点儿嘈杂声。最近的那盏街灯离得相当远,我躺在黑暗中。一个胖女人拿着一盏小灯从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走出来,察看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里面的钢琴以较弱的声音继续弹奏,只用一只手在弹奏,因为钢琴弹奏者已经向门转过身去,这扇迄今一直半开着的门被一个上衣纽扣扣得严实的男人完全打开了。他吐了口痰,然后紧紧搂住这个女人,搂得她不得不举高那盏小灯,以便护住它。
“根本没什么事。”他冲着房间里喊,随后两个人便转过身去,走进房间,房门又关上了。
当我试图站起来时,我又跌倒了。“有薄冰。”我说并感到膝盖疼痛。但是我却感到高兴,小酒店里的人没看见我,我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一直躺到天亮。
我的相识分明一直走到桥头,都没觉察我的辞别,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才来到我这儿。我没觉察,当他向我弯下身来——他完全像一条猎狗那样几乎只垂下脖子——并用柔软的手抚摸我时,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在我的颧骨上摸来摸去,然后把手心按在我的额头上:“您摔伤了吧,是吗?有薄冰,得小心才行——您不是自己给我说了这个的吗?您头痛吗?不痛?啊,膝盖。嗯,这事儿不好办。”
但是他不想把我扶起来。我把脑袋撑在我的右手上——用胳膊肘搁在一块铺路石上——并说道:“我们又在一起啦。”由于我又有了那种恐惧感,我就用双手抵住他的胫骨,把他推开。“你走吧,你走吧。”我边推边说。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朝空巷,然后朝神学院教堂,然后抬头朝天空望去。最后,附近一条巷子里一辆马车在闲荡,声响很大,此时,他终于想起了我:“哟,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我亲爱的?您不舒服吗?是呀,您究竟为什么不站起来呀?要我找一辆车吗?如果您愿意,我去这家小酒店给您弄点儿酒来。可是您不可以继续躺在这冰冷的地方啦。我们要去登劳棱茨山的呀。”
“当然啦。”我边说边独自站起来,但感到剧烈疼痛。我立刻摇摇晃晃,不得不死死盯住卡尔四世的立式雕像,以便站稳脚跟。但是本来连这也帮不了我的忙,假如我不是想起来,我正受到一个脖子上缠着黑丝绒带的姑娘的爱恋,这爱虽不热烈却忠实。那月亮真可爱,它也照我;我出于谦逊而想站到吊桥悬索支柱拱顶的下面去,这时我认识到,月亮照耀一切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我欢快地张开双臂,以便尽情地享受这月亮。我用胳臂随随便便地做着游泳动作毫无痛苦毫不费劲地朝前游去,这时我的心情便轻松愉快了起来。从前我居然从未作过这样的尝试!我的脑袋沉浸在凉爽的空气中,恰恰是我的右膝盖行动轻快裕如,我叩打它以示赞扬。
到了第五座雕像那儿——我正以觉察不到的拍击使自己保持在人行道上方的位置——我的相识便抓住我的手。于是我又站立在石子路面上并感到膝盖一阵疼痛。
“我一直,”我的相识用一只手抓住我,用另一只手指着圣女卢德米拉的雕像说道,“我一直赞叹左边这位天使的这双手。您看吧,这双手多么细嫩!真正的天使之手!您见过什么相似的东西吗?您没见过,但是我见过,因为今天晚上我吻了手——”
然而,对我来说现在有了走向毁灭的第三种可能性。我不必让别人把我刺死,我不必逃跑,我能够简简单单地扑到空中。他只要去他的劳棱茨山,我不干扰他,我甚至不通过逃跑干扰他。
这时我大声喊叫:“讲这些故事吧!我再也不想听些片言只语啦。您全讲给我听吧,从头到尾。少了我不听,我告诉您。我要知道全部情况。”
当他看着我时,我不再这么大喊大叫。“您可以相信我会保守秘密的!您心里有什么事,您就全讲给我听吧。一个像我这样能保守秘密的听者您还没有遇见过呢。”
我凑近他的耳朵,相当小声地说:“您大可不必惧怕我,这确实是多余的。”
我还听见他笑。
二
我已经——仿佛这不是头一回似的一纵身——跳上我的相识的肩膀并用我的双拳捶他的后背从而使他轻快地小跑起来。但是当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跺脚、有时甚至站住的时候,我就好几次用我的靴子踢他的肚子,催他快跑。这一着成功了,我们相当快地进入一个地域广大的、但还没建设好的地区的内部。
我骑行在一条公路上,它铺满石块并陡峭,但是这正合我意,我让它变得更多石更陡峭。我的相识一给绊个踉跄,我就揪住他的鬃把他往上一拉;他一唉声叹气,我就用拳头击他的脑袋。这时我觉得,在这么清新的空气中外出骑行对我的身体健康很有益处;为了使他更加狂暴,我让一阵强劲的逆风猛烈地向我们吹来。
现在我竟然在我相识的宽阔肩膀上夸张地做跳跃骑行动作,我一边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一边使劲后仰我的脑袋并观看形形色色的云彩,它们比我更虚弱地慢吞吞随风飘走。我欢笑着并振奋得发抖。我的上衣敞开并给我以力量。这时我使劲压紧我的双手,这样一来我当然就扼住了我的相识的咽喉。
当天空渐渐被我让在路边长起来的树木的桠杈遮住的时候,我才思索。
“我不知道,”我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知道。如无人来,那就是无人来。我对无人使过什么坏,无人对我使过什么坏,但是无人愿意帮助我,纯粹无人。但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可惜无人帮助我,一向纯粹无人是好人,我会很愿意(您意下如何?)和一个纯粹无人的团体作一次郊游。当然去山区,否则去哪儿?这些无人如何你拥我挤,这些众多的横伸出或互相挽着的胳臂,这些众多的被细小的脚步分开的脚!当然,大家都穿燕尾服。我们马马虎虎地行走,一阵清风从我们和我们的肢体留出的空隙中吹过。在山里可以放声高歌。真奇怪,我们居然没唱歌。”
这时我的相识摔倒,当我检查他时,我发现他的膝盖受了重伤。由于他对我不能再有什么用处,我便并非不情愿地让他呆在石子路面上并吹口哨从空中召唤下几只兀鹰,它们顺从地、神情严肃地落到他身上,看守着他。
四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行走。但是因为我作为步行者害怕山路难以行走,所以我让道路变得越来越平坦并在远处终于下降至一个山谷。石头按我的意愿消失,风势渐渐减弱。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行进,由于我走下坡路,所以我抬起了头,挺直身体,把双臂交叉在脑后。由于我喜欢松林,所以我穿行在这样的松林中,并且由于我喜欢默默观看布满星星的天空,所以在辽阔的天空星星们为我缓慢、从容地升起,一如它们经常的那样。我只看见少量伸展的云,一阵只在它们那个高度上刮着的风使散步者颇感惊讶地将它们从空中卷走。
我的路对面相当远的地方,大概通过一条河与我隔开着,我让一座中等高度的山拔地而起,它的顶峰长满灌木丛与天相接。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小枝条和最高的桠杈的晃动。这种景象,不管它多么寻常,都让我感到高兴不已,致使我作为一只小鸟儿在这遥远的蓬乱灌木的枝条上晃晃悠悠地忘记让月亮升起,那月亮已经位于山背后,很可能正在为这延误而发怒呢。
但是现在月亮升起前的那道凉光在山上蔓延,月亮突然自己从一处躁动不安的灌木丛后面升起。然而这期间我一直在朝另一个方向观看,当我现在朝正前方看去并一下子看见它,看见它已经几乎在用它的满圆发出光亮,这时我神色黯然地站住,因为我这条下坡路似乎恰恰伸进这个吓人的月亮。
可是过一会儿我便习惯了它并审慎地观看,它多么艰难地上升,直至我和它相向走了一大段路后我才终于感到一种适意的睡意,而我则以为,这睡意是不寻常的散步引起的疲倦造成的。我闭着眼睛走了一会儿,我一个劲儿大声而有节奏地拍打双手以使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就在这时,我脚下的路似乎要离我而去,一切仿佛都像我一样疲惫不堪地开始消失。于是,我急忙使劲爬上路右边的斜坡,希望能及时进入那片高大而杂乱的松树林,在那里过夜。
这紧急的行动是必要的。天空中的群星已在无云的空间渐渐变暗,月亮有气无力地悬挂在天空,像一片静止不动的水面般沉没。山已经融入黑夜,公路破碎地终止在我已经转过身去的那个地方,而我则听到倒下的树干的轰隆声从树林内部逐渐逼近。这时,我原本可以立刻躺倒在苔藓上睡觉,但是由于我害怕睡在林中地面上,我就爬上了一棵树——树干在我的胳臂和腿的圆圈间迅速下滑——一棵没有风也在摇摇晃晃的树,躺在一根桠杈上,将脑袋贴住树干并匆忙入睡。此刻,仿佛有一只翘着尾巴的小松鼠蹲在桠杈的颤悠悠末端并摇晃着。
四
我沉浸在梦中,全身心地陷入恐惧和痛苦之中。这个梦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却又无法唤醒我。因为我之所以睡觉,仅仅是因为我周围的世界已经结束。我就这样穿过这个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梦境,仿佛得救一般——逃离了睡眠和梦境——返回我家乡的村庄。
我听见车辆从花园栅栏旁边驶过,有时我已看见它们穿过树叶间微微晃动的缺口。在这炎热的夏天,木制轮辐和车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工人们从田地走来,并讥笑这是一件可耻的事。
我坐在我们的小秋千架上,正在父母的花园里的树木间休息。栅栏前的嘈杂声不断。儿童们此刻正跑步经过。禾把上以及禾把四周坐着男男女女的运粮车使花坛黯然失色;傍晚时分,我看见一位先生拿着一根杖缓缓散步,还看见几个姑娘挽着胳臂向他走来,打着招呼走进旁边的草地。
然后鸟儿们扑棱棱飞起,我目送它们,看着它们一下子上升,直至我不再以为它们在上升,而是我以为我在坠落并紧紧抓住绳子。由于虚弱,绳子开始有点儿摇晃。不久,较凉爽的风吹起,不是飞鸟而是闪烁的星星显现,这时我摇晃得更厉害。
我就着烛光吃晚饭。我常常把双臂搁在木板上,已经是疲惫地啃着我的黄油面包。有许多孔的窗帘受暖风一吹便鼓起来,有时一个在外面从一旁走过的人用双手抓住它们,如果此人想看清我并和我说话的话。通常蜡烛不久便熄灭,于是在黑乎乎的蜡烛烟雾里聚集起来的蚊子还会闲荡一阵。一个人从窗户那儿问我问题,那么我就仿佛望着山里或纯粹望着空中似地看着他,而且他对我的回答也并不怎么在乎。
如果随后一个人翻越过窗下墙来报告,说是其他人已经在屋前,那么我自然就叹息着站起来。
不,为什么你这样叹息?发生什么事了?是一件特殊的、永远无法弥补的不幸事件吗?我们将永远也不能恢复元气了吗?真的一切全完啦?
什么也没完。我们跑到屋前。“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你总是来得太晚!——怎么是我?——就是你,你不愿意一起干,你就呆在家里。——决不怜悯!——什么,决不怜悯?你怎么说话?”
我们用脑袋捅开夜晚。没有白日和夜间。不一会儿我们的马甲钮扣便像牙齿那样互相摩擦,不一会儿我们便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奔跑得嘴里冒火像热带的动物。像古代战争中胸铠骑士那样跺着脚并悬在高空中,我们互相向着短巷飘下去并在双腿中带着这一助滑力向上朝公路继续飘去。一些人在公路排水沟里行走,他们刚消失在黑暗的斜坡前,他们就已经像陌生人那样站立在上面田间小路上并看下来。
“你们下来!——你们先上来!——好让你们把我们扔下来,我们才不干呢,这么点聪明我们还是有的。——你们想说,你们真胆小。来吧,来呀!——真的是你们吗?还是你们要把我们扔下去?你们是什么模样呀?”
我们进攻,胸口被碰撞并躺倒在公路排水沟草地上,我们自愿坠落。一切均匀地暖和起来,我们在草地上既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人们只感到疲倦。如果人们转向右侧,手放在耳朵下,那么人们就很容易入睡。虽然人们抬起下颚想再次挣扎着站起来,但是这样就会掉进一条更深的沟里。后来人们就将胳臂横持于面前,双腿斜飘,想扑向空中并且又一定会掉进一条更深的沟里。人们根本就不想停止做这种事。
人们在最后一条沟里将如何实实在在地彻底伸直四肢睡觉,尤其是伸直膝盖,这一点人们几乎不曾想到;人们像病人似地仰卧着有兴致哭一场。每逢有一个男孩,双肘贴着腰,用黑脚底越过我们头顶从斜坡跳到脚上,人们就眨巴眼睛。
人们看到月亮已经悬挂在相当高处,一辆邮车在月光下驶过。起了一阵微风,人们在沟里也感觉到这阵风,附近的树林开始呼呼作响。这时人们不再很在意一人独处。
“你们在哪里?——你们过来!——大家一起来!——你躲藏什么呀,别胡闹啦!——你们不知道,邮车已过去?——不会的!已经过去了?——当然啦,就在你睡觉的时候,它就已经驶过去了。——我睡觉了?怎么会呀!——你别说啦,人们从你身上看得出来的。——可是我请求你。——你们来吧!”
我们紧挨着一起奔跑,有些人互相握手,人们使劲昂起头,因为是在走下坡路。一个人喊出一声印第安人的战斗口号,我们空前快速地奔跑起来,风在腰间吹动我们跳跃奔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我们这样奔跑着,以致我们自己在超越时能够交叉双臂并从容地打量四周。
在维尔德巴赫桥上我们站住脚;奔跑得更远的人返回来。下面的河水拍击岸边的石头和树根,仿佛不是已经夜晚了。没有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不是有一个跳到桥栏杆上。
一列火车从远处灌木丛后面驶出来,所有的车厢里全都亮着灯,玻璃已经稳妥地放下。我们中有一个人唱起一首街头流行小调来,可是我们全都愿意唱。我们唱得比火车行驶得快得多,我们摇动胳臂,因为声音不够,我带着我们的声音走进一个拥挤的人群,我们在这人群里感到舒服。如果人们将自己的声音搀和进别人的声音之中,人们就像被一个钓钩钩住了。
我们就这样背对着树林冲着远处旅行者们的耳朵歌唱。村子里的成年人还没睡,母亲们在为夜晚铺床。已经是时候了。我亲吻站在我身旁的人,只是和三个近旁的人随意握了握手,开始顺路跑回去,没有人喊我。在第一个他们不再能够看见过的交叉路口,我一拐弯,又在田间小路上跑进树林并继续奔跑。我急速穿过大片树林,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月光,一会儿照在背上,一会儿照在脸上。我径直向南方的城市而去,在我们村里人们这样谈论这座城市:“那里有人,你们想想吧,他们不睡觉!”“为什么不睡觉?”“因为他们不困倦。”“为什么不困倦?”“因为他们是傻瓜。”“傻瓜就不困倦?”“傻瓜怎么会困倦!”
五、有一段时期,我日复一日地走进一座教堂,因为一个我已经恋爱上了的姑娘晚上在那里跪着祈祷半个小时;这时我就能从容不迫地观看她。当有一回这姑娘没来、我不情愿地看着那些祈祷的人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整个瘦削的身躯已扑倒在地上。他时不时地使出浑身的力量抓住自己的头颅并叹息着将它猛击自己搁在石头上的手掌。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妪,她们间或向一侧转动其裹着头巾的小脑袋,以便向那个祈祷者望去。这种注意似乎使他感到高兴,因为每次发作他那虔诚举动之前,他都用眼睛扫视四周,看看在一旁观看的人是否很多。
我觉得这种做法不合适,便决定等他从教堂里出来时叫住他,直截了当问问他,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祈祷。因为自我到达这座城市以来我便对什么事都要弄个水落石出,即使现在我只是对我的姑娘没来感到恼火。
他站起身来花了很长时间,费力地擦拭着裤子上的污物。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喊道:“够了,够了,大家都看见了,你有裤子!”于是我认真地画了一个十字,像一个水手那样沉重地走向圣水盆。
站在圣水盆和门之间的路上,我知道我不会让他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通过的。我扭动嘴唇,准备发表讲话;我将身体支撑在右腿上,左腿支在脚尖上,这样可以给我带来坚强的意志力。也许这个人在往自己脸上洒圣水时就已经偷看了我,也许我的目光曾经让他忧虑重重,因为现在他突然冲到门口,然后猛地跑出去。我还来不及阻止,玻璃门砰地关上了。当我随后立刻走出门去时,我再也没能见到他,因为那里有几条狭窄的小巷,交通繁忙。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没有来,但是我的姑娘却来了,她站在一个侧翼的角落里祈祷。她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肩上有透孔的花边,花边里面是半月形衬衣边缘,一个漂亮的丝绸领子从花边下端垂下。既然这个姑娘来了,我就忘记了那个人,即使在他后来又定时到来并按照他的习惯祈祷的时候,我也不再理睬他了。
然而他总是突然从我身边走过,转过脸去。而在祈祷时,他却频频将目光投向我。看起来几乎像是他在生我的气,因为我觉得他认为我已经承担了终于和他攀谈的义务。当我在一次讲道后一直跟着那个姑娘在她身后与他碰撞时,我觉得我看到他在微笑。
当然不存在和他攀谈的义务,但我几乎已经不再渴望和他攀谈。甚至有一次我奔跑着赶到教堂广场,那时钟已经敲响了七点,那个姑娘早已不在教堂里,只有那个人在祭坛栏杆前拼命祈祷。就在这时,我还在犹豫不决。
最后,我踮着脚尖轻轻走到门廊,给坐在那里的盲人乞丐一个钱币,然后躲到他身旁开着的那扇门后面。在那里,我或许高兴地等待着我想给祈祷者的惊喜长达半个小时。但是这持续不了多久。不久之后,我就只能无奈地看着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行;讨厌的是,每当有人大声喘着气从黑暗的教堂里走出来时,我都不得不向前弯下身子。
这时他也来了。大钟的响声对我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好处。他不得不用脚尖先轻轻碰触地面,然后才真正踩在地上。
我站起来,向前跨出一大步并且已经把他拦住。“晚上好。”我说,同时用手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推下台阶,推到灯光明亮的广场上。
当我们到达下面时,他在我始终还在后面抓住他的时候向我转过身来,致使我们现在胸口贴着胸口站着。
“您从后面把我放开吧!”他说。“我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可是我是无辜的。”说罢,他又再说一遍:“我当然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
“这里既谈不上怀疑也谈不上无辜。我请您别再谈这些事。我们互不熟悉,我们相识不久,这种相识还比不上教堂台阶的高度。如果我们马上就开始谈论我们的无辜,我们会有什么结果。”
“完全同意,”他说,“此外,您说我们的无辜,您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我证明我无辜,您同样就得证明您无辜。您是这个意思吗?”
“不管是这个意思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我说,“可是我之所以和您攀谈,却仅仅是因为我想问您点什么事,您记住这一点!”
“我很想回家。”他边说边微微转了转身。
“这个我相信。否则我会和您攀谈吗?您不可以以为,我是为了您的漂亮眼睛的缘故和您攀谈的。”
“您莫非太坦率了吧?嗯?”
“我还得再给您说一遍,这里说的不是这样的事情?这里有什么坦率不坦率的?我问,您回答,然后就再见。然后您也就尽管回家好啦,您愿意多快就多快。”
“我们下一会碰头,好吗?在适当的时候?也许在一家咖啡馆里?况且您的未婚妻小姐几分钟前才走开,您还完全可以追上她,她已经等候了这么久啦。”
“不,”我对着从一旁行驶过去的电车的嘈杂声叫喊,“您逃脱不了啦。我越来越喜欢您。您是我的意外捕获物。我庆贺我。”
这时他说:“啊,天哪,您有——如人们所说的,一颗健康的心和一颗木头疙瘩脑袋。您把我叫做意外捕获物,您一定多高兴呀!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不幸,一种在一个细小的尖端上摇摆不定的不幸,人们一触动这个不幸,这不幸就落在发问者身上。所以:晚安。”
“好啊,”我说,令他感到意外地抓住了他的右手。“您不自愿回答,我就强迫您。我就跟随您,向右和向左,您去哪儿我跟到哪儿,也上楼去您的房间,我将在您的房间里坐下,哪儿有地方就坐在哪儿。毫无疑问,您看着我吧,我已经在忍着啦。可是您怎么会——”我贴近他身边,因为他比我高出一头,我便对着他的脖子说——“可是您怎么会有勇气阻止我这样做呢?”
这时,他一边往后退一边交替着吻我的双手,并用泪水沾湿它们。“人们不能拒绝您的任何要求。就像您知道我想回家那样,我从前就已经知道我不能拒绝您的任何要求。只是我请求您,我们还是到那边的小巷里去吧。”我点点头,我们走过去。当一辆车把我们分开、我落在后面时,他用双手向我示意,要我赶快跟上。
但是在那里他对巷子的黑暗感到意犹不足,因为街灯互相隔得远远的并且几乎只安装到头几层房屋的高度。于是他把我带到一所旧屋低矮门廊的一盏小灯下,这盏小灯滴着油悬挂在木头楼梯前。
他将他的手帕铺在一个踩坏的台阶的凹槽上并邀请我坐下:“您坐着问起来方便,我站着,这样我回答起来方便。可是别折磨人!”既然他如此认真地看待这件事,我便坐下,但是我却不得不说:“您把我带进这个洞穴,仿佛我们在搞什么阴谋似的,而其实我和您只是由于好奇心,您和我只是由于恐惧心而联系在一起。其实我只想问您,您为什么在教堂里这样祈祷。您在那里像什么样子!像一个地道的傻瓜!这多么可笑,让旁观的人感到多么不舒服,让虔诚的人感到多么难以忍受!”
他把自己的身体紧贴在墙上,他只在空中自由活动脑袋:“纯粹是误解,因为虔诚者们认为我的样子自然,其余的人认为它虔诚。”“我的恼怒驳斥了您的这种说法。”
“您的恼怒——假设这是一种真正的恼怒——只证明,您既不属于虔诚者也不属于其余人之列。”“您说得对。我说您的举止惹恼了我,这有点儿过甚其词;不,这引起了我的一点儿好奇心,如同我开始时已正确地说过的那样。可是您,您属于什么人之列?”
“啊,这只是使我感到愉快而已:受到这些人的注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时不时把一个阴影投在祭坛上。”
“愉快?”我问,我的脸抽紧了。
“不,如果您想知道这件事的话。您别生我的气,我把事情表述错了。不是愉快,这对我来说是需要,需要让这些目光把我紧紧锁住短短一个小时,而围绕着我的这整座城市则——”
“您这是什么话?”我用过于响亮的嗓门回应他的简短评论,但随后因为我害怕讲不出话来而减弱了语调。“真的,您这是什么话?现在我确实觉察到,我一开始就料到您处于什么状态。这不是那种发热,这是陆地上的晕船症,一种麻风病?您不这样觉得吗?您纯粹由于激动而不能满足于事物的真实名字,不满足于此,现在极匆忙地把偶然想起的名字倾注在这些事物上。一味图快,一味图快!但是您刚离开它们,您便又忘记了它们的名字。田野里的白杨树,您已经把它称作‘巴别塔’,因为您不想知道这是一棵白杨树,如今这棵白杨树又在无名姓地摇晃,您不得不称它为‘醉酒的挪亚’。”
他打断我:“我为我没有听懂您所说的话感到高兴。”
我气愤地迅速说:“既然您对此感到高兴,您这就表明,您已经听懂了我的话。”“我不是已经说过的吗?人们不能拒绝您的任何要求。”
我把我的双手放在上面一个台阶上,向后一靠并保持着这个几乎无懈可击的、标准的摔跤手姿势说:“对不起,但是这是不真诚的,如果您把我给您的一个回答扔还给我的话。”
接着他就胆子大了起来。他互握双手,以使他的身体得到一种协调,他有些抵触地说:“您一开始就把关于不真诚的争论排斥在外。说真的,我最关注的,莫过于给您解释清楚我的祈祷方式。您知道吗,我为什么这样祈祷?”
他考查我。不,我不知道并且我也不想知道。我本来也不愿到这儿来的,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是这个人简直是强迫我听他说话。所以我只需摇摇我的头,一切就万事大吉,但是恰恰这一点我一时间做不到。我对面的这个人微微一笑。然后他屈膝弯下腰来并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怪相,说:“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向您透露,为什么我让您和我攀谈。出于好奇心。出于期盼。您的目光已经安慰了我很久。我期盼从您这儿得知,这些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们在我四周像下雪似的沉没,而在别人面前则连一只小酒杯都像一座纪念碑那样牢牢站立在桌子上。”
由于我沉默不语并且我的面部只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就问:“您不相信别人是这样一种情况?真的不相信?啊,您听着吧!当我小时候有一次在短时间午睡后睁开眼睛时,我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便听见我母亲用自然的声音从阳台向下面问:‘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天气真热!’一个妇女在花园里回答:‘我在外面吃点心。’她们说这话说得不假思索,不怎么清楚,仿佛那位妇女已料到这个问题,我的母亲已料到这个回答。”
当我意识到有人在问我问题时,我立刻伸手进裤兜,装作在里面寻找东西的样子,实际上我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神态,表现出我在参与谈话。接着我说:“这件事很奇怪,我完全不理解它。而且我也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它一定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编造出来的。”然后我闭上眼睛,试图摆脱那让人不适的光线。
“您看吧,鼓起勇气来,比如您是同意我的意见的呀。您因为无私而拦住我,对我说这话。我失去了一个希望,却又得到了另一个希望。”
“对吗?我为什么要为没挺直身子、步履稳重地走路,为没用手杖敲击石子路面,没轻轻触动大声从一旁走过的人的衣服而感到害臊呢?我不是更有理由可以倔强不屈地说:我作为有着方肩膀的影子沿着房屋蹦跳,有时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板里。”
“我们正在度过什么样的日子啊!为什么一切都建造得如此糟糕,以至于有时高楼倒塌,人们却找不到一个外在的原因。于是我爬过瓦砾堆,问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已经是第几幢啦!......您想一想吧!’然而没有人能回答我。”
“常常有人倒毙在巷子里。于是所有的商人就打开他们那挂着商品的店门,快步走过来,把死者抬进一所房屋,返回来,嘴角和眼角漾着笑意,于是就开始议论开了:‘您好——天空灰蒙蒙的——我卖许多块头巾——是啊,战争。’我急忙进屋,在我多次胆怯地举起屈着指头的手之后,我终于敲房主的小窗户。‘对不起,’我说,‘我觉得仿佛不久前一个死人被抬到您那儿去了。是不是可以劳您驾,让我看看这个死人呀?’由于他摇摇头,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我就补充说:‘您要当心!我是秘密警察,我要立刻看死者。’现在他不再犹豫不决了:‘出去!’他叫喊。‘这群无赖居然已经养成习惯,天天在这里到处乱爬!这里没有死人,也许隔壁屋里有。’我打过招呼,走了。”
当我横越广场时,一切都忘记了。我看到人们因好大喜功而建造了这么大的广场,却没有建造一道横越广场的栏杆。今天刮西南风,市政厅塔楼尖顶在转小圈,窗玻璃喧嚷不停,路灯柱像竹子一样弯曲,圣母马利亚的外套缠绕风中,被撕扯得无法自持。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原本应该在石子路面上行走的人们,在飘落的雪花中站住,互相说几句话并鞠躬问候。如果风势又紧,他们就抗不住这风,大家同时抬起各自的脚。虽然他们必须牢牢抓住各自的帽子,但是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喜悦,对天气无可非议。只有我在担惊受怕。
我终于能够说:“您从前讲述的关于您母亲和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奇特的。我不仅听过并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我甚至还参与过某些这样的事。这件事是很自然的嘛。您以为,要是我夏天在那个阳台上,我会没有问这同样的话,会没有在花园里作出同样的回答?一件十分平淡无奇的事!”
他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了。他说我衣服穿得好看,喜欢我的领带,说我的皮肤多细嫩。说是当人们收回坦白承认过的话时,它们就变得最清楚。
然而,我已经作了片刻尝试,企图使自己振作起精神来。我想迅速说几句话,哪怕只是为了使他的脸从我的脸这儿移开一些。因为他那张脸已经在我上方很近处,致使我必须向后仰,否则我就会和他的额头相撞。但是眼下我却是张大着嘴一声不响地冲着他的脸笑,然后把眼光移开,直至笑声减弱,再次把眼光移回来,却没办法,不得不立刻重新笑起来并又转过脸去。这时候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已经在家里躺在我的床上,面前是墙壁,一切别的东西在背后。
现在这门廊里也热,我的脸热得红扑扑的。为了让自己的心情稍许轻松一下,我进一步向后仰,一直仰到帽子从我头上落下。楼梯间拱顶高处绘有浅红色的天使和花卉。我望着这拱顶并用光手抹去额头和面颊上的汗水。
我还想站起来,用我的全身的重量推开我面前的这个人,打开大门并在外面的空气中呼吸,这是我现在所需要的。我也站起来了,使劲用鞋跟踢地,他用手心掩着嘴稍稍跳回去一点儿,我抓住木头栏杆并在那里做了一会儿体操,以使自己适应站立。但是个头高大的他,在楼梯上躺了下来,蜷曲身子,又下沉。伸出双腿,在上面的一个台阶上完全伸展开他的双臂。致使他左手的指头在墙上竖起,他右手的指头则敲击楼梯的基座。
我站在栏杆旁,双手交叉堵住嘴。他转着头,慢慢爬上台阶,直到能够正面看着我的脸。他说道:“你像码头上的懒汉一样站在这里,而我却像喝醉了酒一样躺在这儿。”
“这可能没那么糟糕吧,”我想,抬起头说:“可是您确实很悠闲。”我的嘴唇干燥得让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我伸手去摸。
他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说:“过去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只是我不像你现在这样冷漠地站在这里。”
我还是坚持说我的观点:“我说过了,您在这里很悠闲。”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也许让你感到遗憾吧?”他突然闭上眼睛说,“如果这让你感到遗憾,那你就打开大门,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吧。”
“你这个家伙!”我嚷嚷——这是一句责备话——像在击剑中那样虚假地走小步绕着栏杆转,我扑倒在他身边,在他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可是!”他说并抚摩我的头发,“你个傻瓜,我站不起来啊!你要闷死我啊!不,如果你不是傻瓜!”
我继续哭着,不知道把我的脸搁在哪儿更好,于是就让它待在原来的地方。
“你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继续说,“从一开始起我就想让你哭。每句话我都怀着这个意图,直到最后我几乎放弃了我能成功的希望。这时我还开了个玩笑,真的,你让我很开心,你哭了。走吧!亏你还有脸!”
“我不哭了,”我说并望着他,我把下巴撑在他身上,“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就不会哭了。”但是我还是继续哭,因为我不能立刻停止。
“可这也太愚蠢了,”他说,为了能够看见我几乎扭伤了的脖子,从我手里拿过我的手帕擦我的眼泪,“不满还远远不是哭的原因吧,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哪儿可以找到哪怕只是一个原因来表达不满呢!应该保持现状才对。对现状可能会改变的恐惧恐怕就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吧。”
“因为你看——我告诉你——我们建造了一些实际上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丝绸帷幕,我们本可以对此大感惊奇的,如果我们有这个时间的话。我们保持浮动状态,我们不坠落,我们扑扑振翅,虽然我们比蝙蝠还丑。已经几乎不会有什么人阻止我们在一个美好的日子说:‘不,这个美好的日子!’因为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地球上被安排好并生活在我们的协调一致的基础上。”
他使劲一击我的后背,吓了我一跳。我立刻站起身,但仍然向他俯下身,双手扶着他的肩膀。
“您得多加小心,”他说,哈哈一笑,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您已经知道了吗,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表面上看似可以轻易移动,但是实际上人们无法将它们推倒。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现象。”
“可是您看,”我说着。这时他猛地抖动了一下,把我的手推到一边。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嘴便压在他的嘴上,瞬间被他亲吻。
“嗯,现在我们走吧。”他说,我们都站起来。
“可是您的母亲!”我继续说道,“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母亲该有多好啊!”
“她对我有什么用处?把这件事忘了吧!”他说,并用我的手帕擦去我外衣上的尘土。
“是啊,还禁止我这个!”我说,继续往前走,让他不得不拿着手帕跟在我后面。
“您想干什么?”他说,“这是个编造出来的故事。人们从远处就能看出来它是虚构的。”
“我已经知道啦。”我说。
“您什么也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您本该去参加的聚会呢?”
“真的吗?那个聚会!您想想看,我差点把它给忘了!这种忘性!顺便说一句,这种忘性是我身上出现的某种全新的东西。”
“是我的功劳!”
“谁说是你的功劳!你至少会陪我去吧?离这里不远。嗯?”
“当然啦。”
“一起上去?请进!”
“这又不行了。”
“为什么不?如果我恳求你呢?那就没问题了,对吧?”
“你先来吧!天色已经晚了!”
“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你不去我会去参加聚会。”
“那你就来吧!来吧!真是拿你没办法,因为这里似乎最让你满意了。”
“几乎是吧。”我说,咬着下唇看着他。他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背,打开大门,把我推了出去。
我们就这样离开门廊走到户外。我的朋友吹开了几缕纤云,让我们得以看到无尽的星空。他虽然有些吃力地走着,但却给人一种优雅的印象,而不是像一个有病的农夫。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是想靠近我一些,但实际上他是想靠着我;我很宽容地接受他的举动,甚至把他的手指尖顺着肩膀向上拉。
在我们要去的那所房屋门前,我和他在原地停了下来。
“再见。”我说。
“是在这儿吗?”
“是的,就在这里。”
“不是很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