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茨·卡夫卡,这位现代文学界的重要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其个人生活似乎并无过多波澜。他的一生中仅有三次订婚和三次解除婚约,最终却未有婚姻相伴。1883年,他出生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的孩子;完成小学学业后,进入布拉格一所国立德语文科中学继续深造;1901年,进入布拉格大学德语部攻读法律,同时选修德语文学和艺术史;1906年获得法学博士,同年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自1908年起,他在一家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工作;1917年患上肺病,1922年因病离职,次年病逝,享年41岁。

从生活经历来看,卡夫卡的人生平凡无奇,既未创下惊天动地的成就,也未曾做出令人惊叹的举动。他的生活既非一帆风顺,亦非饱经沧桑;既不是成功人士,也不是贫困潦倒者。然而,从精神层面来看,卡夫卡的内心世界却是复杂多面的。他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冲突、痛苦和磨难,孤独和愤懑。在给曾深爱的女友密伦娜的信中,他如此形容自己的一生:“我走过的三十八载旅程,饱含着辛酸,充满着坎坷。”

卡夫卡作为一个犹太人,既不完全属于基督教世界,又对犹太教义持有异议;他是一个说德语的人,但并非完全的捷克人;作为捷克人,他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作为一个白领工作者,他不属于资产阶级;作为一个资产阶级之子,却又不完全是劳动者;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但作为一个作家,他无法全心投入创作,也不珍视自己的作品。正如他是一个二元帝国的臣民一样,他的内心也是一个复杂的世界。这种矛盾性和两重性让他产生了无归属感、陌生感、孤独感和恐惧感。

卡夫卡身上汇聚了犹太民族、斯拉夫民族和德意志民族的特质,使他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无归属感的人。他始终游走在一个陌生而肮脏的世界中,没有祖国可以依靠。在致密伦娜的信中,他曾写道:“我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在另一封同样写给密伦娜的信中,他悲痛地表示:“......可是他(指卡夫卡自己)没有祖国,因此他什么也不能抛弃,而必须经常想着如何去寻找一个祖国,或者创造一个祖国。”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孤独感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现在,我在自己家里,在那些最亲近的,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 这种孤独感不仅流露在他的杂感、书信、日记中,更见于他的作品。例如,《失踪的人》中主人公罗斯曼之在美国,《判决》中主人公本德曼之对父亲,《变形记》中主人公萨姆沙之在家庭莫不如是。在这些艺术形象身上,陌生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表达。

当陌生感成为一个人的主宰时,他便不得不从他生活的世界返回自身世界,这样孤独感便成了一个必然的产物。表现在卡夫卡身上,这种孤独感不仅是在生活中、在人际关系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领域里。他的一个同班同学在谈到学生时代的卡夫卡时写道:“......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可是完全不可能与他成为知己,在他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透的墙。他以那文静可爱的微笑敞开了通向交往世界的大门,却又对这个世界锁住了自己的心扉。......却始终以某种方式保持疏远和陌生。”

在青年时期,他渴求爱情,但几次婚约和几次解除婚约表明,他更渴求孤独。在他逝世前三年,他在日记中写道:“与其说我生活在孤独之中,倒不如说我在这里已经得其所哉。与鲁滨逊的孤岛相比,这块区域里显得美妙无比,充满生机。” 这种精神上的孤独感是一种抗拒现实的外化形式,是一种心灵上的需求。他在给他的好友勃洛德的信中说得一语中的:“......实际上,孤独是我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

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书信和杂感中经常使用“恐惧”这个词。他害怕外部世界对自己的侵犯,也害怕内心世界的毁灭。由于受到恐惧的影响,他对所处的城市、遇到的人和他们眼中的正常事物以及自己的处境——恋爱、职业和写作——都感到极大的恐惧。他在给勃洛德的信中写道:“我在布拉格过的生活是什么啊!我对自己和他人的要求本身就正在变成恐惧。”在给密伦娜的一封信中,他谈到了这种恐惧的普遍性:“我总是试图传达一些无法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物,叙述一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经历过的一切。是的,实际上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些如此频繁地谈论过的、现在已经蔓延到所有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最小事物的恐惧,以及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卡夫卡认为写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追求之一,也是维持他生存的方式。但是恰恰是写作使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因为写作成了为魔鬼效劳而得到的奖赏,是一种带来死亡的恐惧。他渴望爱情和建立家庭,但也正是由于恐惧,害怕爱情和家庭会让他失去自由并影响他的写作而迟疑并几次解除婚约。

卡夫卡尊敬并熟悉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将恐惧和绝望视为对一个破碎和无意义世界的回答。卡夫卡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而他自己用了一个词来描述自己的本质:恐惧。

卡夫卡的作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作品,有些评论家将其称为寓言或半寓言。或许称之为寓言式作品更为准确。无论是阅读他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还是那些箴言和随笔,它们都像一则寓言。在《城堡》中,主角K就是一个广义上的寓言人物;在《变形记》中,萨姆沙也是如此;而《骑桶者》等作品更是如此。然而,卡夫卡的寓言式作品与古代寓言和经典寓言有所不同。首先,卡夫卡的作品并非为了宣扬道德教诲或者进行说教,而是通过非理性、超时空的形式,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诸多现象的观察、感悟和批判。正如卡夫卡研究者们所说:“卡夫卡的作品是欧洲危机令人信服的自我表白,是‘真实的二十世纪神话’。”

其次,卡夫卡寓言式作品具有多义性。与古代寓言、经典寓言以及现代寓言相比,这些作品并没有给读者留下过多的思考空间。它们所传达的意义、教训或道德伦理可能是明确的,也可能是模糊的。然而,卡夫卡的作品却通过诡奇的想象、违反理性的思维、不可捉摸的象征和非逻辑的描述,赋予了丰富的神秘内涵,从而具有多义性和接受上的多样性甚至歧义性。换句话说,作品本身阻碍了我们对其进行单一解释。试想一下,我们无法仅用“仇父情结”或“审父意识”来概括《审判》,同样也不能仅用异化来对《变形记》做终结式的结论。法国荒诞派作家加缪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一文中对此有很好的表述:“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至没有结局,都容许有种种解释......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详细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我们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寻找终极意义或普遍认同的结论是不现实的。来自不同阶层的读者、不同心态、不同角度(伦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会学的、美学的)、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时间场合都会成为解读卡夫卡作品的重要因素。同时,我们也不应试图一下子就读懂他的作品。也许你读了几遍仍然感到莫名其妙、一片懵懂,说不出所以然;但是,在阅读过程中和掩卷之后,你一定会产生某种情绪,你的感官也会有所反应:或者惊愕(如读《变形记》),或者恐怖(如读《在流放地》),或者悲哀(如读《城堡》),或者痛苦(如读《审判》);抑或皱眉沉思、困惑叹息。总之,你必受触动,必有一得。之后,你不妨再以理性的态度去对这些感受进行自己的阐释,绘出自己心中的卡夫卡形象。

卡夫卡的作品常常具有整体性的象征意义,通过文字表面及虚幻离奇的情节,揭示深层的思想内涵。例如,《变形记》中的萨姆沙变成了甲虫,《审判》中的约瑟芬被关押在城堡中,这些都是象征着人类本身的荒诞和悖谬。卡夫卡笔下的世界充满了五光十色、离奇古怪的场景、超现实、非理性的情节、象征化的动植物和异于世俗常人的形象,人物有荒诞的非逻辑的行为举止。在这种基于整体上是悖谬和荒诞上的真实都令一向反对现代派的卢卡契大为赞叹,他在《卡夫卡抑或托马斯·曼》一文中写道:“恐怕很少有作家能像他(指卡夫卡)那样,在把握和反映世界时候,把原本的东西和基本的东西,把对前所未有的事物的惊异,表现得如此强烈。”

这段话的意思是:卡夫卡的作品多已译成中文了,几家出版社都出了卡夫卡的小说集,但把他的几乎全部的中短篇作品都编在一起,出一个单行本,这还是第一次。希望喜欢卡夫卡作品的人也能喜欢这个集子。编选和编排上的不完善之处,尚希得到读者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