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今天早晨,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餐桌旁享用早餐。尽管他常常彻夜不眠,但早晨总是起得很晚。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捡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遗忘的手杖。这是一根精致而又沉重的木制手杖,顶端有个疙疸,这种木材产于槟榔屿,名叫槟榔子木。紧挨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宽约一英寸的银箍,上刻着“送给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杰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们赠”,还刻有“一八八四年”。这不过是一根旧式的私人医生所常用的那种既庄重、坚固而又实用的手杖。

福尔摩斯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原以为我摆弄手杖的事并没有叫他发觉呢。他说:“啊,华生,你对它的看法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呢?我想你的后脑勺儿上一定长了眼睛了吧。”我回答道。“至少我的眼前放着一把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可是,华生,告诉我,你对咱们这位客人的手杖怎样看呢?遗憾的是咱们没有遇到他,对他此来的目的也一无所知,因此,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变得更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细地察看过以后,把这个人给我形容一番吧。”

我尽量沿用着我这位伙伴的推理方法说:“从认识他的人们送给他这件用来表示敬意的纪念品来看,摩梯末医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岁较大的医学界人士,并且很受人尊敬。他很可能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出诊时多半是步行的。因为这根手杖原来虽很漂亮,可是已经磕碰得很厉害了,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行医的医生还肯拿着它。下端所装的厚铁包头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因此,显然他曾用它走过很多的路。还有,那上面刻着‘C.C.H.的朋友们’,据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个猎人会。他可能曾经给当地的这个猎人会的会员们作过一些外科治疗,因此,他们才送了他这件小礼物表示酬谢。”

福尔摩斯说:“华生,你真是大有长进了。”说着他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并点了支纸烟。“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地为我那些微小的成就所作的一切记载里面,你已经习惯于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可是有着可观的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不可否认,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快乐。过去,由于我对他的钦佩和企图将他的推理方法公诸于众的努力,常被他漠然视之的态度伤了自尊心。而现在,居然能掌握他的方法并实际应用起来,还得到了他的赞许,想起这点,我就感到无比骄傲。

现在他从我手中把手杖拿了过去,用眼睛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了纸烟,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仔细察看起来。“虽很简单,但还有趣,”他说着就重新在他所最喜欢的那只长椅的一端坐下了,“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能够说明问题。它给我们的推论提供了根据。”

“我还漏掉了什么东西吗?”我有些自负地问道,“我相信我没有把重大的地方忽略掉。”

“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结论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呢!坦白地说吧,当我说你激发了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我指出你谬误之处的同时,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但并不是说这一次你完全错误了。那个人肯定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而且他确是常常步行的。”

“那么说,我的猜测就是对的了。”

“也只是到这个程度而已。”

“但是,那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并非全部——决不是全部。譬如说,我倒愿意提出,送给这位医生的这件礼物,与其说是来自猎人会,倒不如说是来自一家医院;由于两个字‘C.C.’是放在‘医院’一词(在英文中,医院一词的字头也是H)之前的。因此,很自然的使人想起了CharingCross这两个字来。”

“也许是你对了。”

“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咱们拿这一点当作有效的假设的话,那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的根据了。由这个根据出发,就能对这位未知的来客进行描绘了。”

“好吧!假设‘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医院,那么我们究竟能得出什么进一步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一点能够说明问题的地方了吗?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么就应吧!”

“我只能想出一个明显的结论来,那个人在下乡之前曾在城里行过医。”

“我想咱们可以大胆地比这更前进一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最可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这样的赠礼的行动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们才会联合起来向他表示他们的好意呢?显然是在摩梯末为了自行开业而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过一次赠礼的事;我们相信他曾从一家城市医院转到乡村去行医。那么咱们下结论,说这礼物是在这个转换的当儿送的不算过分吧。”

“看来当然是可能的。”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会是主要医师,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在伦敦行医已有了相当名望的时候,才能据有这样的地位,而这样的一个人就不会迁往乡村去了。那么,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呢?

如果说他是在医院里工作而又不算在主要医师之列,那么他就只可能是个住院外科医生或者是住院内科医生——地位稍稍高于医学院最高年级的学生;而他是在五年以前离开的——日期是刻在手杖上的,因此你的那位严肃的、中年的医生就化为乌有了。亲爱的华生,可是这里出现了一位青年人,不到三十岁,和蔼可亲、安于现状、马马虎虎,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我可以大略地把它形容成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靠在长椅上,向天花板上吐着飘荡不定的小烟圈。

“至于后一部份,我无法检查你是否正确,”我说,“但是要想找出几个有关他的年龄和履历的特点来,至少是不怎么困难的。”我从我那小小的放医学书籍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医药手册来,翻到人名栏的地方。里面有好几个姓摩梯末的,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来客。

我高声地读出了这段记载:

“杰姆士·摩梯末,一八八二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德文郡达特沼地格林盆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查林十字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因著文《疾病是否隔代遗传》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协会通讯会员。曾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载于一八八二年的《柳叶刀》),[《柳叶刀》(原文为Lance)是英国的一种医学杂志,至今仍继续出版。——译者注]《我们在前进吗?》(载于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学报》)。曾任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并没有提到那个本地的猎人会啊,华生!”福尔摩斯带着嘲弄的微笑说,“正象你所说的观察结果一样,他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觉得我的推论是很正确的了。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说过‘和蔼可亲、安于现状和马马虎虎’。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待人亲切的人才会收到纪念品;只有不贪功名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生涯而跑到乡村去;只有马马虎虎的人才会在你的屋里等了一小时以后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经常是叼着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后面。由于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紧紧地叼着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以为这只狗的下巴要比狸犬下巴宽,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一只卷毛的长耳獚犬。”他站了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在向楼外突出的窗台前站住了。他的语调里充满了自信,引得我抬起头来,以惊奇的眼光望着他。

“亲爱的伙伴,对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地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现在已经看到那只狗正在咱们大门口的台阶上,而且它主人按铃的声音也传了上来。不要动,我恳求你,华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场对我也许会有帮助。

华生,现在真是命运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你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吧,他正在走进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医学界的人物,杰姆士·摩梯末医生要向犯罪问题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对我来说真是值得惊奇的事,因为我先前预料的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生,而他却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长长的鼻子象只鸟嘴,突出在一双敏锐而呈灰色的眼睛之间,两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边眼镜的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他这一行人常爱穿的衣服,可是相当落拓,因为他的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虽然还年轻,可是长长的后背已经弯曲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头向前探着,并具有贵族般的慈祥风度。他一进来,眼光马上就落在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上了,他欢呼一声就向他跑了过去。“我太高兴了!”他说道,“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呢?还是忘在轮船公司里了。我宁可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医院送的吗?”

“是那里的两个朋友在我结婚时送的。”

“唉呀!天哪,真糟糕!”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摩梯末医生透过眼镜稍显惊异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糟糕?”

“因为您已经打乱了我们的几个小小的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是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也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顾问医生为医生中之地位最高者。顾问医生停止一般医疗工作而专门协助诊断治疗一般医生难以诊治之疑难病症。译者注)的全部希望。可是,为了能

“这是十八世纪初期的,否则就是假造的了。”我说道。

摩梯末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稿:“您怎么知道的呢,先生?”他问。

福尔摩斯接过手稿,把它平铺在膝头上:“在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手稿一直露着一两英寸的光景。如果一位专家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时期估计得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话,那他就真是一位差劲儿的蹩脚专家了。可能您已经读过了我写的那篇关于这问题的小论吧。据我判断,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年写成的。”

“确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梯末医生回答,“这份祖传的家书,是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交托给我的,三个月前他忽遭惨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惊恐。可以说,我是他的朋友,同时又是他的医生。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先生,很敏锐,经验丰富,并和我一样地讲求实际。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认真,他心里早已准备接受这样的结局了;而结果,他竟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结局。”

福尔摩斯接着说:“华生,你注意看,长S和短S的换用,这就是使我能确定年代的几个特点之一。”

我凑在他的肩后看着那张黄纸和退了色的字迹。顶上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数字“1742”。

“看来好象是一篇什么记载似的。”我说道。

“对了,是关于一件在巴斯克维尔家流传的传说。”摩梯末回答道。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恐怕是为了当前的和更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我提醒道。

“是近在眼前的事,这是一件最为现实和急迫的事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出决断。不过这份手稿很短,而且与这件事有着密切联系。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把它读给您听。”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两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显出一副听其自然的神情。摩梯末将手稿拿向亮处,以高亢而嘶哑的声音朗读着下面的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事有过很多的说法,我所以要写下来是因为我相信确曾发生过象我所写的这样的事。我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听我祖父说的。儿子们,但愿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能够惩罚那些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们能祈祷悔过,无论犯了多么深重的罪,也都能得到宽恕。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用因为前辈们所得的恶果而恐惧,只要自己将来谨慎就可以了,以免咱们这家族过去所尝到的深重的痛苦重新落在咱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上。”

在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大叛乱时期[指英国1642—1660年的内战(约5年)],我真心地向大家推荐一本由博学的克莱伦顿男爵所著的历史书籍。书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社会风貌。

在那个时期,修果·巴斯克维尔曾占领过一座名为巴斯克维尔大厦的建筑。他是一个极其粗俗、目无上帝的人,因此乡邻们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因为在这个地区,宗教信仰一直不太盛行。他的天性狂妄、残忍,在西部已是家喻户晓。他偶然爱上了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种地的庄稼人的女儿。然而,这位少女一向有着谨言慎行的好名声,所以她躲避着他,更何况她还害怕他的恶名。

有一天,正值米可摩斯节,修果知道少女的父兄都外出,便与五六个游手好闲的朋友一起,偷偷闯入她的家中将她绑架。他们将她带入庄园,关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修果则与朋友们围坐狂欢痛饮,这种情景在他们的夜晚聚会中并不罕见。

楼上的少女听到楼下狂歌乱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脏字,已是惊恐万分不知所措。据说,修果酒醉后所说的那些话,即使是重新讲述,也可能会遭到天谴。终于,在恐惧至极的情况下,她做出了一桩令连最勇敢和最狡猾的人都感到震惊的事情。

她从窗口爬出,沿着南墙的蔓藤一路向下,穿过沼泽地直奔家乡。庄园离她家大约有九英里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修果离开了客人,带着食物和酒——说不定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去找被他绑架的那个姑娘,却发现她已经逃走。随后,他如梦初醒般冲下楼来,一到饭厅就跳上了大餐桌,将眼前的酒瓶和木盘全都踢飞。

他在朋友面前大声嚷嚷着说,只要当晚他能追上那丫头,他愿将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恶魔任其摆布。当那些纵酒狂饮的浪子们被他的暴怒吓得目瞪口呆时,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他比别人喝得更醉——大叫着说应当把猎狗都放出去追她。修果听后立刻跑了出去,高呼马夫牵马备鞍并将犬舍里的狗全都放出来。他让那些猎狗去闻少女丢下的头巾,然后轰然离去。这些狗在一片狂吠声中奔向被月光照耀的沼地。

这些浪子们目瞪口呆地站着,不知道这样匆匆忙忙地搞了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弄明白了到沼地里去要干什么,接着又都大喊大叫起来了,有的人喊着要带手枪,有的人找自己的马,有的人甚至还想再带一瓶酒。最后,他们那疯狂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十三个人全体上马追了下去。

头顶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照着他们,他们彼此紧靠一起顺着那少女返家的必经之途疾驰而去。在他们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沼地里的牧人,他们大喊着问他看到了他们所追捕的人没有。据说那牧人当时被吓得简直都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终于说他确实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少女,后面还有一群追索着她的猎狗。

‘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呢,’他说道,‘修果·巴斯克维尔也骑着他那黑马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一只魔鬼似的大猎狗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帝啊,可别让那样的狗跟在我的后面!’那些醉鬼老爷们骂了那牧人一顿就又骑着马赶了下去。可是不久他们就被吓得浑身发冷了。因为他们听到沼地里传来了马跑的声音,随后就看到了那匹黑马,嘴里流着白沫跑了过去,鞍上无人,缰绳拖在地上。

从那时起那些浪子们就都挤到了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感到万分恐怖了,可是他们总还是在沼地里前进着。如果他们只是一个人走在那里的话,无疑地早就会拨转马头跑回去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骑着前进,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这些狗虽然都是以骁勇和优种出名的,可是这时竟也挤在沼地里的一条深沟的尽头处,竞相哀鸣起来,有些只已经逃之夭夭了,有些则颈毛直竖,两眼直瞪瞪地向前面一条窄窄的小沟里望着。

这群人勒住了马,比出发时更加清醒。其中大多数人已不再想前进,但有三个胆子最大的——也许是醉得最厉害的——继续策马向山沟走去。前方出现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竖着两根大石柱——至今仍可看见——据说是古时某人立起来的。月光把空地照得很亮,那因惊恐和疲惫而死的少女躺在中央。然而使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酒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尸体,也不是躺在她近旁的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站在修果身旁撕扯着他喉咙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一只又大又黑的畜生,样子像只猎狗,但谁也没见过如此大的猎狗。当他们看着那家伙撕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喉咙时,它把闪亮的眼睛和流口水的大嘴转向他们。三人吓得大叫起来,赶紧调转马头逃跑,甚至在穿过沼泽时还惊叫不已。据说其中一个因为看到那家伙当晚就吓死了,另外两个也终身精神失常。

“我的儿子们啊,这就是那只猎狗传说的来历,据说从那时起那只狗就一直骚扰着我们的家族。我之所以要把它写下来,是因为我觉得:随便听到的东西和猜测的东西要比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可怕得多。不可否认,在我们家族里,有许多人都未得善终,死得突然、凄惨且神秘。愿上帝无边慈爱的庇护不致降罚于我们三代以至四代唯圣经是听的人们。我的儿子们,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们,并劝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避免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之时走过沼泽。”

【这是修果·巴斯克维尔[此修果·巴斯克维尔为这篇家书开头所提到之修果·巴斯克维尔之同名后代。——译者注]留给两个儿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敦嘱二人万勿将此事告知其姊伊莉莎白。】摩梯末医生读完这篇怪异的记载后,将眼镜推上前额,直视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打完呵欠后将烟头扔进炉火。

“嗯?”他说。

“您不觉得有趣吗?”摩梯末医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近期发生的事。这是一张五月十四日的《德文郡纪事报》。是一篇关于几天前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简短叙述。”

我的朋友前倾身子,神色专注起来。我们的客人重新放好眼镜,开始阅读:

最近,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的突然离世让当地居民深感哀痛。据了解,他可能会在下届选举中被选为中部德文郡自由党的候选人。尽管查尔兹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仁爱和慷慨已经赢得了周围居民的尊敬。在这个充斥着暴发户的时代,像查尔兹这样出身名门的人能够致富回馈家乡,重振家族的声誉,实属可喜之事。

众所周知,查尔兹爵士曾在南非投机致富。但他比那些一味冒险直至失败的人更聪明,他带着变卖了的财产回到了英国。他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只住了两年,人们普遍都在谈论着他庞大的重建和修缮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因为他的离世而被迫中断。由于他没有子嗣,他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整个乡村都将得到他的资助。因此,很多人都对他的离世感到非常悲痛。关于他对当地和郡级慈善机构的慷慨捐赠,本栏曾经有过很多报道。

尽管验尸结果尚未能揭示与查尔兹爵士之死相关的所有情况,至少尚未能消除由于当地迷信引起的种种传言。但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有任何犯罪成分存在,或者认为他的死亡并非由于自然原因。查尔兹爵士是鳏夫,据说他在某些方面表现出精神状态有些异常。尽管他拥有如此丰厚的财富,但个人的兴趣爱好却非常简单。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仆人只有白瑞摩夫妇两人,丈夫是总管,妻子则是管家。他们的证词已经被几个朋友证实,显示查尔兹爵士曾有健康状况不佳的征兆,尤其是心脏方面的问题;表现为面色改变、呼吸困难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杰姆士·摩梯未也提供了同样的证明。

案件实情极为简单。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有一种习惯,每晚在就寝前,需沿巴斯克维尔庄园著名的水松夹道散步。白瑞摩夫妇的证词证实了死者确实遵循这一习惯。XXXX年X月X日,查尔兹爵士曾表示他第二天想去伦敦,并命令白瑞摩为他准备行李。当晚他如常外出散步,通常吸着雪茄。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大约在午夜时分,白瑞摩发现厅门仍然敞开,感到惊讶,于是点起灯笼,出去找寻主人。当时天气潮湿,沿着夹道走下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迹。小路中央有一个通往沼地的栅门。种种迹象表明查尔兹爵士曾在门前站立,然后沿着夹道走去,他的尸体就是在夹道末端被发现的。

有一件尚未解释清楚的事实是:白瑞摩声称,他主人的足迹在穿过通往沼地的栅门后发生了变化,好像从那以后就改用足尖走路了。当时,一个叫摩菲的吉卜赛马贩子正在沼地附近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地方,但他承认自己当时酒醉得厉害。他说他听到了呼喊声,但无法确定声音来源。尽管在查尔兹爵士身上找不到遭受暴力袭击的痕迹,但医生的证明显示了他的面部表情变形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而躺在他面前的正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遗体——据解释说,这是一种在因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而死时常见的现象。这一解释已通过尸体解剖得到证实,说明存在长期存在的生理疾病。法院验尸官也提交了一份与医生证明相符的鉴定书。

如此结局似乎相当合理,因为查尔兹爵士的后代将继续在庄园生活,并继续不幸中断的善行。因此,这显然具有极高的重要性。如果验尸官平凡的发现不能最终消除那些邻里流传的关于此事的荒诞故事,那么为巴斯克维尔庄园寻找住户将会变得非常困难。据了解,如果爵士还有活着的最近亲属的话,那就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了。这位年轻人曾在美洲度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进行了调查,以便通知他来接受这笔庞大的财产。

摩梯末医生说:“这样一来,我会把尚未告诉任何人的事情都说出来,甚至包括我从未向验尸官透露的秘密。作为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我最怕在公众面前表现出对迷信的相信。另一个动机,正如报纸所言,如果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它原本可怕的名声将无可挽回。为了这两个原因,我认为不完全披露我知道的一切是正确的,因为这样做并无益处。然而,对你来说,我没有理由不坦诚相待,将一切都说出来。

沼地上的居民们住得相距甚远,而彼此较近的人们则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的机会很多。除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和生物学家斯台普吞先生外,方圆数十英里内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喜欢隐居的人,但他的病情使我们走到了一起,而且共同的兴趣使我们更加亲近。他从南非带回了很多科学资料,我常常与他一起度过美好的傍晚,研究对布史人和豪腾脱人的比较解剖学。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出,查尔斯爵士的神经系统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坚信我向你讲述的那个传说——尽管他经常在自己的宅邸内散步,但晚上却坚决不肯去沼地。福尔摩斯先生,这个传说在你看来似乎并不可信,但他却深信自己的家庭已经陷入了厄运。当然,他从长辈那里听到的传说确实令人不快。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想法时常困扰着他,他不只一次地问我,在夜间出诊途中是否看到过奇怪的东西,或是听到过猎狗的嗥叫。关于这个问题,他问过我很多次,每次都是带着惊慌颤抖的声音。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傍晚,当我驾着马车来到他家时,大约是在他遭遇致命事件之前的三个星期。碰巧,他正在正厅门前。我已经从我的小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突然间,我看到他眼里带着极度恐惧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后。我猛地转过身去,刚来得及看到一个像大牛犊一样的黑影迅速跑过去。他惊恐的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不得不走到那动物曾经走过的地方四处寻找。它已经逃跑了。然而,这件事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我陪着他呆了一个晚上,就在那时,为了解释他所表现的情绪,他把刚才读给您听的那篇记载托我保存了。我想提及这个小小的插曲,因为它在随后发生的悲剧中可能具有一定的重要性,但当时我确实认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惊恐也是没有原因的。

“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查尔兹爵士才打算到伦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受到影响,他经常处于焦虑之中,不管其缘由是如何的虚幻,显然已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我想,几个月的都市生活就能把他变成一个新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台普吞先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状况,他和我的意见相同。

可是,这可怕的灾祸竟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在查尔兹爵士暴死的当晚,总管白瑞摩发现后,立刻派马夫波金斯骑马来找我。因为我就寝很晚,所以在出事后的一个小时内我就来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验证了所有在验尸过程中提到过的事实。我顺着水松夹道往前观察了他的脚印,看过了对着沼地的那扇栅门的地方,看来他曾在那儿等过人,我注意到由那一点以下的足迹形状的变化。我还发现了除了白瑞摩在软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足迹之外没有其他足迹。最后我又仔细地检查了尸体,在我到达之前还没有人动过它。查尔兹爵士趴在地上,两臂伸出,他的手指插在泥土里;他的面部肌肉因强烈的情感而紧缩起来,甚至使我无法辨认。确实没有任何伤痕。但是在验尸的时候白瑞摩曾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证明。他说在尸体周围的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却看到了——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不仅清晰而且是痕迹犹新。”

“足迹?”

“足迹。”

“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摩梯末奇怪地望了我们一会儿,在回答的时候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一样:“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极大的猎狗的爪印!”

“啊哈!我们总算还没有弄错。”福尔摩斯说道,“嗯,杰姆士·摩梯末博士......”

“您称我先生好了,我是个卑微的皇家外科医学院的学生。”陌生人说道。

“而且显而易见,还是个思想精密的人。”福尔摩斯评价道。

“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广大的未知的海洋岸边拣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是......”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福尔摩斯解释道。

“很高兴能见到您,先生。我曾听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您使我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会看见这样长长的头颅或是这种深深陷入的眼窝。您不反对我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吧,先生?在没有得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头骨做成模型,对任何人类学博物馆说来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招人讨厌,可是我承认,我真是羡慕您的头骨。”陌生人说道。

歇洛克·福尔摩斯用手势请我们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和我一样,是个很热心于思考本行问题的人,如同我对我的本行一样。”他说道,“我从您的食指上能看出来您是自己卷烟抽的;不必犹豫了,请点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卷烟纸和烟草,在手中以惊人的熟练手法卷成了一支。他那长长的手指抖动着,好象昆虫的触须一样。

福尔摩斯很平静,可是他那迅速地转来转去的眼珠使我看出,他已对我们这位怪异的客人发生了兴趣。

“我认为,先生,”他终于说起话来了,“您昨晚赏光来访,今天又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颅吧?”

“不,先生,不是的,虽然我也很高兴有机会这样做。我所以来找您,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是个缺乏实际经验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为严重而又极为特殊的问题。由于我确知您是欧洲第二位最高明的专家......”

“喝,先生!请问,荣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谁呢?”福尔摩斯有些刻薄地问道。

“对于一个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来说,贝蒂荣先生办案的手法总是具有很强的吸引力的。”

“那么您去找他商讨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就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说来。可是,就对事物的实际经验说来,众所共知的,您是独一无二的了。东西我相信,先生,我并没有在无意之中......”

“不过稍微有一点罢了,”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摩梯末医生,最好请您立刻把要求我协助的问题明白地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