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经,空间是纬,细细密密织出了阴差阳错。蓦然回首,才发现脉络历历在目。童年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仿佛瞬间的流星,在我生命中划过,转身汇入到迢迢的银河里。而如今,我已进入耄耋之年,再回首,难忘的童年往事似乎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姗姗地迎着我跑来。
童年,我是在海军大院度过的。在我大约四岁时(1956年),我家由青岛二航搬到北京海军大院。海军大院的标致性建筑,莫过于黄楼与灰楼。黄楼是海军大院的办公楼,是1953年由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主持设计的,建设工程由海军参谋长周希汉将军组织指挥。大楼为六层,分主楼和侧楼,外墙呈黄色,故称黄楼。当时京城的楼宇较少,所以显得巍峨耸立,蔚为壮观。记得有一年的“十一”,父亲领着我们登上黄楼的楼顶上的大露台,我们一览无余地观看到天安门前炫丽缤纷的礼花。
黄楼和灰楼是同时建筑的,风格类似中国传统的庙宇殿堂,翘角飞檐,古香古色。所以京城百姓戏称“海军大庙”。刚搬进海军大院时,我家住在四百号楼六号门,后来又搬到三百号楼四号门。记得楼前有槐树和榆钱树,在槐花四处飘香时,孩子们会拿着长短不一的杆子敲打树杆,槐花像蜂蝶一样漫天飞舞,侍它们倦了,慢慢地跌落,孩子们欢呼地收扰起来,回家裹着白面或玉米面蒸熟,蘸着佐料汁“哇!”入口绵香,但觉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尝?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各家还分到一块自留地,种些蔬菜玉米之类的,在二百号楼后面的小山坡上许多人家都有养鸡棚。记得小伙伴新荣约我去一个地方,问她还保密,说到了就知道了。我们出了大院的南门,沿着羊肠小道匆匆向东南方向行走,路旁幽草蔟蔟野花灿然,新荣在草丛中给我寻了几颗黑紫色野果,入口如饮甘霖,她告诉我这是野葡萄。
一会儿我们又来到莲花池畔,落日里黛色晚霞在燃烧,一棵半卧在湖里的垂柳,柳枝轻拂水面。池塘中有几株菡萏乍露绯红,芦苇在夕阳映照下绿里透红,浓墨的水草和浮萍随波逐流。远处有几人垂钓,还有顽童拿着筐在捞小鱼虾。新荣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尼龙网兜,在水里捞水草浮萍,我问她“捞它能干什么用呢?”新荣说:“这是喂鸡的最好的饲料。”拿回去喂鸡,果然是鸡宝宝的最爱。
虽然那时物资匮乏,但是我们依然觉得非常快乐。因为我们深信自己是世界上三分之一生活在蜜罐里的人。那时的天空蓝得像透明的玻璃,经常会看到东边太阳西边雨,雨过天晴七色彩虹桥搭在天边。晚上我们在闪烁的繁星中寻找着七勺星(北斗星)。
放学后,男孩子们纷纷投入到弹球和滚铁环的游戏中,而女孩子则喜欢玩跳皮筋和抓拐。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去黄楼后面的滑冰场尽情地滑冰。那里的冰场上灯火辉煌,喇叭里放着欢快的歌曲。我最喜欢听吕文科唱的《毛主席来到军舰上》和《八角楼的灯光》。我哥哥他们滑的是跑刀,打着冰球,非常帅气。而我仅仅会滑花样,而且是倒着划葫芦,这还是摔了无数次才学会的。
夏季,我们则会去八一湖、玉渊潭等地游泳。欢快的笑声久久不忍离去。
“一个人开始崛起的标志,是再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毛姆
七一小学是我在知识的海洋中的启锚远航的地方。它座落在海军大院的最南端,学校大门上的金光闪闪,苍劲有力的“七一小学”四个字是由海军司令刘华清题写的。七一小学创建于1954年,首任校长和教师都是现役军人。
我的班主任叫高辉堂,他是一位非常严厉甚至是苛刻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他若发现你没有认真听讲,就会出奇不异地扔出一截粉笔砸你。(在部队他一定是百发百种的神枪手)说砸你脑门绝不会砸到你太阳穴,说砸你鼻尖也绝不会砸到你下巴。
个别调皮的学生他会让你站在教室的后面,如果站不直,他会一脚给你踢个立正。我们对他又怕又恨。那时候我经常挨粉笔子弹,许是经常和同桌为分界线争斗,许是偷看课外书或观看铅笔盒里的蚕宝宝,许是作业完成的潦草。放学后我很贪玩,什么作业背课文之类的,早就丟到爪哇国去了。因为常挨粉笔弹,心里就有了强烈的反抗,你不是瞧我不顺眼吗?在各种考试我一定要拿前三名,让你对我刮目相看,以致于我很盼着考试,觉得那是我打翻身仗的机会。
当然那些比较调皮的男孩挨粉笔弹更多,但他们会出些鬼点子报复高老师,比如他们会故意迟到一、二分钟,高老师问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会理直气壮的说:“报告老师,我们刚才去挤牙膏了。”同学们立刻心领神会轰然大笑。其实他越这样严厉,学生的反抗情绪越暗中涌动。
高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日记,由于没有太多可写的内容,我开始观察家里的人,并将他们写入日记。当然,我写的最多的是我的哥哥,他非常努力学习俄语,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背诵。以至于我甚至学会了一些俄语单词,如哈拉硕、莎马僚它、答娃利失等。为了确保我们不会因为玩耍而忽视学习,高老师让我们放学后结成一对一的学习小组。我和刘恋南成为了一组,她家住在二百号楼的小山坡上,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和一套日式房屋。院子里种满了瓜果和玉米。她们家的主卧和客厅相当大,其他的房间则相对较小。走进这些房间,仿佛就像走进了电影《地道战》中的坑道。
那时天色已经很晚,我们才写完作业。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感到害怕。尽管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但那时候并没有围墙,只有铁丝网拦着。有时候,铁丝网甚至会让人生出漏洞。我特别担心会有敌特分子抓住我,所以在走夜路时,我会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时刻保持警惕,注意观察前后左右的情况。
小学五年级时,我从一班调到了五班。我的班主任是耿老师,她是一位严厉但不失亲切的老师。能来到这个班集体,让我感到非常幸运。就像从冰窑里一下子跌进了春暖花开的温室,让我有些不适应。为了让我尽快融入班集体,耿老师经常找我谈心。她曾对我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当问及这句话的意思时,老师告诉我这是毛主席的语录,并且详细解释了其中的含义。如果听到别人对你有什么议论,一定要大度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有时,耿老师会给我讲一些深奥的道理,让我树立自信心。例如,她告诉我:“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也可。”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你身上具备着很多人都不具备的优点,但是你身上的缺点往往让人看不到你的优点。”虽然当时我并不是特别明白她指的是哪些优点,但我知道老师希望我能正视并改正自己的缺点。这些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鼓励,为了不辜负老师的期望,我暗下决心要努力学习,幻想着将来能够考上北大成为一名作家。
从灰楼到七一小学,需要经过一个大操场。那时的操场简直是我们的乐园。大操场有400米的跑道、足球场、篮球场以及许多训练海军战士的体育设施(如滚轮、浪木、旋梯、天桥、单双杠等)。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可以尽情地在这里玩耍。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操场都会放露天电影。我们吃完晚饭都会早早地拿上小板凳去抢占好位置。记得有一次,为了早点占到好位置,我一不小心把一碗滚烫的粥撒到了脚面上,烫出了好几个大水泡。我抹了些药膏,一瘸一拐地坚持到操场观看电影。那天放映的电影名为《枯木逢春》。
在我上学的路上,我总是喜欢一边走一边看小说。那时候,我会沉浸在格林童话的世界里,把自己想象成莴苣姑娘;或者置身于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中,成为勇敢的卓娅。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够轻松地叫出卓娅的全名:“卓娅·阿纳托利耶芙娜·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
海军大院的礼堂两侧都挂着巨大的宣传画,这些精美的油画大多出自我们班同学吳海燕爸爸(吳敏)之手。我曾去过吳海燕家,她家就住在七一小学旁边的平房里,地上常常摆放着油画的半成品和颜料。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17岁了,离家越来越远,回到北京的机会也变得屈指可数。八十年代,我们家搬进了干休所,基本上就没有再去海军大院了。仿佛间,海军大院离我越来越远,就像飘落在深谷里的幽微铃声,或者是驶向烟水间的渔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2002年,我和小学同学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我们的五十大寿。在欢声笑语中,我们不免又谈到了高老师。在我们历经沧桑之后,一切都已经释怀。我们珍惜每位陪伴我们走过一段路程的恩师。想想当年老师对我们的严厉苛刻,正是为我们打下了扎实的学习基础。
这些年来,我经常在网上看到海军大院春夏秋冬的文章和图片。那些画面展示了海军大院春日的葱笼、夏季的绚丽、秋日的静美以及冬日的银装素裹。看到海军大院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更加雄伟壮丽,我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起那段美好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