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达曼谷,已是晚上九点多。
2. 从破旧的廊曼机场出来,乘车大约一小时抵达民主纪念碑附近的时光客栈。这个地方很容易找。
3. 提前到达的左小姐光着脚丫,手环抱膝盖,坐在二楼露台上一张宽大的木椅子上。她的侧脸饱满,额头下是小巧的鼻子,嘴唇略翘。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已在朦胧的灯光下呆了许久,或许在等我,也或许在想什么吧。
4. 我轻唤了一声“左小姐”,她转过头来,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的短袖刺绣白T恤和宽大的暗红色印度麻裤散发着慵懒的气息,但又有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5. 她告诉我:“三楼右转第一间,你去洗个脸,呆会儿我们去考山路。”她没有和我客套,也没问我想不想去。但我正有此意。
6. 晚上的考山路简直是个联合国,那种热闹,不能用纷繁来形容。但你不会觉得拘束,仿佛你从前便来过。路两旁的成衣店铺把衣服全挂到路中来,混杂着随意摆的小吃摊、各色炒粉、各种新鲜水果、烤肉,还有“惊心动魄”的炸虫子。
7. 考山路中段是一家挨一家的酒吧,桌椅一直排到路边,连成一大片,坐满了各国年轻人。音乐开得特别大,路上挤满了人,大家都兴致勃勃,霓虹灯闪烁,人潮如鲫。
8. 左小姐拉着我,一边走一边买各种小吃。她对各种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完全不像我刚见到她时那个慵懒的样子。
9. 她不大会泰语,但坚持用不多的泰语词汇和商家交流。她整个脸部充满了情绪,专注听对方说话时,她的眉眼会微蹙,凝神细听。当听明白后会说一声“เข้าใจแล้ว(叩贷寥)”,眼角处深深的鱼尾纹一下荡漾开来,像半朵绽放的菊花。她的情绪总能感染人,对方很多时候便不由得说起英语,希望与她多交流两句。
10. 夜愈深,考山路的人越多,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左小姐情绪高涨,脸泛着光。走着走着,随酒吧的音乐摇摆起来。她一手拿酒瓶,一手高高扬起,妙曼腰肢摆动。渐渐的,她身边围拢了一圈人。大家的情绪也高涨起来,加入舞动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口哨声响起。
11. “嗨,Zoey。”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沉浸在舞蹈里的左小姐循声望去,瞬间失神。笑容凝固在她脸上,一两秒后,她恢复如常,咧嘴笑着,洁白的贝齿全是无忧的快乐。
12. 我停下来,看到那个呼唤左小姐的男子,眉目俊朗,但神情焦灼。他犹豫着,终转身离去。那背影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奈。
13. 左小姐的眼睛愈发晶亮,仿佛蒙着一层水雾。
回到时光客栈,已是凌晨四点。左小姐又恢复了她慵懒的样子,抱膝坐在大木椅上。长发低垂,偶尔看我一眼,有淡淡的笑意。“来,再喝一点。”她举了举手里的啤酒,脸色绯红。我碰了一下她的瓶子,“叮——”,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脆。
“就是他吧?”我望着她的眼睛。
“嗯。”她抬起头,直视着我,我触着满眼的无辜。
次日我们逛街市,夏季水果特别新鲜,我们买了很多,坐在码头吃。湄南河的渡轮来来去去。泰国人友好,姿态从容。不断有等船的人。
“我们去看摩天轮,可好?”当她说出这句话,我还是惊讶于我们的默契。幸福的摩天轮,据说乘坐过,都能找到幸福。
“我正想着去呢。”船沿湄南河下行,两岸有多座寺庙,是佛国特有的风情。左小姐在船舱里寻了个座位,我则在边上拍照。身侧有一年轻沙弥,闭目念经。阳光打在他脸上,脸庞清瘦,神情安静。在他身后,一个背影,似曾见过。当他转过头,我看到他——昨晚考山路呼喊左小姐的男子。韩啸。
此时,有大群白色飞鸟围着船盘旋,然后掠过河面,掠过岸边那些寺庙的尖顶,飞向天边。他们的故事,我略知一二。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有所有爱情童话里的美好,韩很宠左小姐,左小姐温柔体贴,他们有共同的品味和爱好,一起旅行,一起生活,左小姐从来都没想过韩会缺席她今后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她甚至想要一个和韩的孩子。从此,她的生活里,一个陪着他慢慢变老,一个看着他慢慢长大。日子暖意熏人。她与他仿佛已经相爱了一千年,又仿佛才是第一天相恋,爱意盈腔且满怀激情。她常常觉得,这幸福,不真实得像个梦,这生命的馈赠,过于盛大过于丰厚。果然,“全则必缺,极则必反。”像所有狗血剧一样,一位雍容富贵的女人来找她,说了无数韩不能娶她的理由。她明白,她用完了她所有的幸运。她离开了韩。还好左小姐没有像所有狗血剧那样要死要活,也没有因为失恋的打击,成了颓废或暴烈的女子。除了淡淡的忧郁,更多时候,我所见到的左小姐,是充满好奇与热忱的健康女孩。
摩天轮缓缓升起,那个男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小成了一只蚂蚁。湄南河像一条飘带,上面摇曳的船只如零落的几片树叶。我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心疼韩还是心疼左小姐,我也说不上来。还有种怨。或许,我是在心疼一种爱情吧。明明相爱,为什么却不能以圆满的姿态相存?明明相望,为什么不能相拥?我怨左小姐懦弱,恨她的漠然。
我收回眼光,左小姐正凝神望着天边。夕阳一点一点下沉,彤红的晚霞如晕开的胭脂,洒在她沉静的脸上,恬静美好,却又令人伤怀。
那晚左小姐无法入睡,光着脚在露台上抽烟。凌晨一点,楼下仍有人,几个美国男子在讨论行程。皎洁的月亮如同倾泻而下的河水。不时有摩托车驶过,或喝醉了的意大利人大声唱歌。
她递给我一支ESSE,淡淡的薄荷味夹杂着烟的气息,一下子填满了我的心房。
“我等过他,他母亲来找我。他狼狈而憔悴,态度暧昧。他对我说,他很疲倦。”
左小姐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明灭,闪着蓝幽幽的光。“我等了他两个月,他始终没有出现。”
“他肯定有他的苦衷。”我为韩辩解。
“我知道他有苦衷,我没有怨他。他待我不薄,已经给了他所能给我的。”
油墨般的暮色里,我想起了那个叫韩啸的男子,伫立在阴影里。他的眼神焦灼,紧随着那叫左小北的女子,拼命想要挽留一段岁月。
凌晨的曼谷,灯光迷离。远处的庙宇露出尖尖的顶。摩天轮线条分明地耸立在蓝色天际。
“茶茶,我们眼前的一切就像海市蜃楼。如果你转身,再回头,会不会恐惧它突然成空?”
我走上前去,拥抱她。贴着她的耳朵说:“那种恐惧我一直都有,只是习以为常。”
她回抱我,我感受到她臂膀巨大的力量和炽热的温度:“茶茶,你知道吗?我去过五次吴哥。”她停了一下,说:“我去了五次,就是想看巴肯山的日落。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日落。我甚至想过,如果我能看到的话,我就去找韩。可是,我一次都看不到。”
我一下就明白了,韩是左小姐生命中最灿烂最美好的一幕烟火。它升腾得那么高、绽放得那么炫目。然而现在,这一切已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