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徐浩峰很久了,原因是因为《逝去的武林》这本书。曾经在书店里徘徊很久,看了这本书无数次,为封面上薛颠先生的身姿而赞美。却在很久以后才买回来一读,引为快事,是近年来少有庆快之事。
慢慢看了他其他几本书,关注了一些徐浩峰的消息,知道他在拍电影《倭寇的踪迹》,当时便有迫切要一睹为快的想法。后来看了电影,跟朋友聊了很多,也想写点什么,终究难以落笔,杂念纷纭,不知从何说起。想要写出点什么,反而困住了自己的笔尖。直到今天看见友人写了一篇影评,提及某部影片“每一个镜头要交待的信息都太过丰富,丰富到让人应接不暇导演把他的思考不知不觉带入了每一个镜头。也许因为思考太多、想要交待的信息太多,所以整体略显粗糙。”让我忽然有些感触,《倭寇》也是如此。
我记得小学时候第一次写作文,总觉得有好多事要写、好多话要说。每每在语文考试写作文的时候要在试卷后面贴上一张纸片,否则是不够我写的。幸而终于有人告诉我,好的文章都是简单的。看古文就晓得,我依言去读了古文,才知道自己的文字笨拙。但是我原谅了我当初的笨拙,因为那时候,我还不会表达。孔子说,辞,达而已矣。文章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明白,最后一件事也是说明白。不止文章、说话、做事也是如此。明确达到目的,手段便可以不拘,如此文章方能千变万化。所以袁枚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只是手段!他没有见地!
这是个表达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表达自己的方式和机会,也许有人觉得自己是智者,所以自己的意见非常重要,因为他们自认看见了真相。唐朝时候,中国禅风炽盛延宕至于宋元则机锋迭起以令人捉摸不到头脑的言语叫人开悟。开悟要成佛乃大事岂可骤得?然而禅宗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原因在于有些事情没有办法直接说出来。
不能说出而能让人领会的办法有许多种中国人深谙此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琴有弦外之音、看山水画看真了笔墨的只有外国人那是欣赏油画的习惯。电影是画面的艺术虽然默片时代已经过去但若想真正学会欣赏一本电影还是得学会欣赏镜头。《倭寇》已太过直白导演要讲的太多有时觉得这是导演在对着人而自言自语介绍陌生的东西容易介绍熟悉的东西反而难如当年袁和平导演用树叶凝聚成团来表现太极功夫观众接受了从此对太极拳有了印象这个可怕的误会导致了观众无法认同真实的太极拳人总是习惯满足自己
《倭寇》这部作品中,有许多难以言表的东西,原因在于我们没有现成的语言来表达。难点在于要讲得既巧妙又有趣,这就需要导演的才华。影片中有很多人不了解的元素,例如台词:“高手的事情很难懂。”普通人如何能理解高手的事情呢?不能照着做,只能依赖导演的才能。
在《倭寇》中,我最欣赏的画面是佘小姐走在巷子里,竹影摇曳,她一身白衣,面容忧郁而迷茫。她的情人搬着一把异常高大的椅子跟在后面,一言不发。这个镜头里的人物情绪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当我看到这个镜头时,暗暗担心导演会安排什么台词来。因为在这个时候,任何台词都显得无力,加上台词只会有画蛇添足的效果。我曾经看过《游园惊梦》,里面的台词简直破坏了一切美感,剥夺了观众所有的想象空间。导演完全是在取悦西方观众。镜头中的人物是中国人,但感情和旁白都是西式的,怪异的感觉,就像看见外国人吃中餐,一个人点一条鱼,抱在胸前吃。而《游园惊梦》中的镜头显得笨拙无比,当翠花(我对编剧取得这个名字真是不屑)撞见了荣兰和那个男人之后,独自漫步在山林之中,镜头给了她特写,侧脸,似乎努力想从她的表情中告诉观众当时她有多么悲伤。与其用这种低估观众鉴赏力的镜头,为什么不选择使用一个远景来展现偌大的树林中与娇弱瘦小的身影形成对比的场景?如此一来,周围的景色也能融入镜头之中。
《倭寇》的开头画面是雨落残荷,不知道导演是否喜欢红楼梦中的桥段:林妹妹要“留得残荷听雨声”。只是这种意境落在开头,有些不明所以。或者导演有禅宗意境,那又是别样趣味,只是与影片脱节太远,意境不谐。
《倭寇》中直白的表现方式恰恰体现了那些富有象征意味的道具、人名、言语。四个老头围着桌子躺在竹躺椅上,旁边是三个异族女子在喝酒,放肆地笑。渐渐地,老头们的话题转到了那些异族女人身上。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围着桌子的躺椅,这是艺术,是导演的高调表现。佘小姐的那把椅子高得离谱,如同她的人一样,处处离谱。佘小姐本身就不接地气,充满幻想,又难忍寂寞,要在世俗中打闹,却处处不满于现实,终于落得郁郁寡欢。这时候她的遭遇不仅不令人厌恶,反而有些同情的意味生出。
她要杀了裘冬月,让人不知道是因为羞愧太过反而生出杀心。但是导演为了让人明白这个道理,加了一句台词让这个女人说出来。顿时整场戏崩溃,可惜了于老的一场好戏!只是一个这样的女人还取姓为佘,真是女子如蛇吗?不能不说导演太心狠,也太刻露!
裘冬月与另一个女人改娥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各自的命运。这个细节充满了导演的巧妙设计,改娥的名字寓意着“女改我”,而改娥的长相却与佘小姐如出一辙。作为霜叶城的第一高手,裘冬月在某种程度上却是被女性改变了自我。为了那个女人,她甚至不惜放弃高手的身份,这让人不禁感叹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会为了爱情做出如此牺牲。
影片中还有一位名叫赣岗的角色,他曾是佘小姐的护卫,但最终却被裘冬月所骗。赣岗这个名字本身就非常有趣,赣有赐的意思,暗示着赣岗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裘冬月赐予了新的位置。然而,当他去找郄佬时,却发现自己无法进入郄佬的家门,这也让人对这个角色的命运充满好奇。
刘铠这个角色则留了一副纸盔甲,他渴望拥有一件真正的铁盔甲。当梁痕录告诉他纸盔甲的好处时,他在乎的是自己内心认定的荣誉。刘铠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但生在了没有土壤的环境中,注定了他的命运。正如郗老在影片中对天而叹:“天下太平,不与小儿游戏,还能做什么?”这句话道出了他对现实的无奈和对命运的抗争。
左偏使这个角色则是想为戚家军留点影子,他代表着革命和激进。郗老对他说:“高手在民间。”这句话不仅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还暗示着一种观念的潜伏。佘小姐的名字叫么尼,谐音是“什么呢”。她的生命简单而蒙昧,四处寻求活着的激情、存在感和生活的意义,却始终求而不得,甚至让她想到了死。
至于赣岗这个角色,他只是一个位置,一个空洞的位置。他只是占了位置上的便宜,成为了梁痕录泡妞的高手。这得益于佘小姐被他身上那种带有冒险精神和冲破一切的勇气所折服。最终,赣岗的位置被梁痕录取代,而梁痕录之所以能够得到佘小姐的芳心,是因为他能够在关键时刻证明自己的实力:“你打死几个,我见你几次。”
在影片《芳华》中,导演通过四位姓蔡、王、陆、郗的角色,将问题隐藏在四大家族之中,暗示了文化衰落成为形式的魏晋时期。影片展现了四大家族的名门正派作风,拘泥于形式,追求门面,强调正面进攻,有些繁琐。频繁提及的世家概念,也许是导演对这个时代的默认微笑。
正面进攻在战场上可能不如世家的武功。兵技只求目的,超越了一切过程。而生活却是细腻的,人生的一切需要正面面对,这就是世家的武功。如同第一高手裘冬月面对老境,面对与人通奸的妻子,面对自我。他选择退隐山中,却终究还要下山。他选择放过那一对背叛自己的人,却终于还是要实行一次报复,尽管后来他还是出手阻止了,但这说明他曾经动过杀念。被艳丽舞蹈刺激的世家弟子在水牢中说:“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起了邪念。”之前在广场上,有一名弟子为女子妖艳的舞蹈激动,动身练武,姿态妩媚陶醉,被郗老一鞭击晕,称这些异邦女子为妖女。妖字意味着蛊惑人心的意思。
四个花船姑娘名为梅兰竹菊,前面加一个赛字。梅兰竹菊代表着正人君子的形象,而这个“赛”字则意味着她们比片中名门正派的君子更加超脱。导演或许想表达的是轻文从质的思想。那些姑娘的活泼与世家的沉闷,到底哪一个才是生命的真实呢?其实,真实的不是你愿意表现出来的,而是你正在表现出来的!周文疲弊,尽在其中!
文明的萎落恰恰是以最繁盛的面貌展现。一切落成了观念,轻易移动不得,抬手就错,文明便死了!影片中,面对船中的“倭寇”,那些姑娘问:“为什么不来一个前后包抄?”四老之一回答:“我们是名门正派,讲究正面进攻。”正好影片中梁痕录却斩钉截铁地说:“战争没有常理。战争总是奇正相辅,才能制胜。”而当座位上的大老还要再说什么时,却被郗老打断,意思是面对蛮夷女子解释这些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世家大老这么做,甚不得体!
裘冬月是这部影片中最重要的两个角色之一,他是霜叶城的第一高手。另一个角色是梁痕录,戚继光的亲卫。裘冬月出生于十一月,属于十二地支中的子,代表着开始。古人有诗曰:“冬至子时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这句诗意味着一阳生,阴尽阳生,影片中一直在强调裘冬月逐渐走向老境。
阴盛则老,但他的雄心不死。在山中寂寞的日子里,他无法收拾自己这个第一高手的内心。面对改娥拉着自己的衣角,他劝说自己:“我是第一高手,只想做个善事。”在被赛兰的棍子撂倒之前,他还要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第一高手。”然而,他求而不得,因为执念让他找不到生命的生机回还之处。郗老对他说了几句话,撩拨得他咳出鲜血,证明了他确实有执念。
第一高手终究会老去,老而不安,老而不甘,却不知道生命的转机在哪里。这就是裘冬月的命运。梁痕录曾对放弃努力的左偏使说:“你的想法现在是我的。”这叫做信念。信念足以让一个人坚定,坚定的人便有智慧。这种智慧不是小聪明,而是生活为他打开了一个格局,这一点,俗人难以理解,或者按照电影的说法,高手的事很难懂。梁痕录是支撑架子的关键横木,就像戚继光这位一代天骄,独木擎天。如今大梁已去,录取留痕。这个故事的演化,也不过是一代天骄影响所及的一些余韵罢了!
影片中提到俞大猷发明了鸳鸯阵,戚继光发明了棍法,但实际上事实刚好相反。鸳鸯阵是戚继光发明的,而俞大猷才是棍法的骄子,甚至将棍法传给了少林寺。导演博学精深,应该不至于出现如此疏漏,或许是留有深意吧!
这种直白可能是因为设计过于精巧,需要高水准的观众才能理解。然而,这样的表达总欠缺一段天然风流。导演过于聪明,观念多,表达欲望太强,最终成为了幕后黑手!
梁痕录和裘冬月的对战,导演试图向观众展示真实的武学。在这场对决中,最后的对拼只是一瞬间。正如之前提醒过的:中原武学中的模拟马战,两马对冲,杀招只在交错的一瞬。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最后的对决中,裘冬月仅用一下就制胜了梁痕录,后者颓丧不已。
日本电影界的天皇黑泽明在他的影片《大剑师》中也有类似的镜头。椿三十郎与室户半兵卫进行对决,大约一分多钟的沉默之后,突然暴起一击,身影交错之间鲜血激迸,高达数尺之高。徐浩峰对功夫有深入了解,将整个过程完美呈现。黑泽明凭借天才和日本剑道的想象力将结果展现给观众。然而,徐浩峰拥有的是真正的武学实力。
后来,北野武翻拍了日本经典荧幕形象《座头市》。影片中有座头市一剑击杀保镖的桥段。可惜的是,北野武用了整整一个镜头来模拟保镖在心中的战斗,自信满满地准备应对座头市的变化。然而,最后却被座头市巧妙的剑招击败。这样的镜头缺乏想象力,与前辈黑泽明相比相差甚远。
这部名为《倭寇的踪迹》的影片,倭寇在中国还有一个叫法:鬼子。那么,鬼子的踪迹是什么呢?欲望、执著、邪念、无明——人心有鬼,处处留迹。或许这正是影片想要传达的点睛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