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正在客厅里摁着电视机遥控器换台,嚷嚷道:“喂,这样不好吧?我们楚大少有的是钱,在国内开车都开保时捷的,才不在乎几晚上房钱!我们这样孤男寡女,错了,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芬格尔知道了一定会身败名裂。”他坐在松软的沙发上,这是Hyatt Regency Chincago酒店的一个客房。这间著名的酒店位于芝加哥河畔,眺望出去可见白色的游轮在水中缓缓经过,船头热情洋溢的黑胖导游正跟一帮外国游客渲染这座城市奠基的黄金岁月。

楚子航靠在窗边看书,那是《翠玉录》一份研究报告,“炼金化学三级”的参考资料。所谓《翠玉录》是公元前1900年一部刻在绿宝石板上的书,作者是埃及神话中三位一体的赫尔墨斯神。它是流传下来的最古老的炼金术典籍之一,一共只有13句,却包含了炼金术的一切真理。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则认为这事实上是一部龙族典籍的残章。

夏弥正在隔壁的卫生间里洗澡,水声会掩盖住路明非的声音。路明非觉得有理由相信楚子航已经变态了,这么一个血统超卓的混血种,已经不再欣赏女孩的美而对母龙的美更有兴趣!

“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获得其上、其下之能力。如此可得世界的荣耀、远离黑暗蒙昧。”楚子航低声念着《翠玉录》中晦涩的两句,随手做着笔记。

路明非还没有资格选修高级的炼金化学课,但是也知道那些话是牛顿的译文。原书是埃及文的,公元前1350年记载它的玉石板在一个金字塔下方的密室中被找到,保存在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图书馆“亚历山大图书馆”里。直到公元642年阿拉伯将军阿穆尔占领了亚历山大,本着“凡是《古兰经》上有的便不需要保存了,因为《古兰经》我们已经有了,凡是《古兰经》没有的都是错的”的原则,一把火都烧光了,玉石板也丢了,留下的只是从古至今各式各样神棍的译文。牛顿这家伙身兼天才科学家和神棍双重角色,曾经按照《圣经》推算世界被创造的时间,一身功力那是相当地了得。

路明非对于牛顿并不太感冒,希望楚子航别再念这种《九阴真经》一般高深玄妙的文字了。搞得好像师兄也是神棍似的,让夏弥顺便把他也给误会了。

“牛顿的原文是‘It ascends from ye earth to ye heaven & again it desends to ye earth and receives ye force of things superior & inferior.By this means you shall have ye glory of ye whole world & thereby all obscutity shall fly from you.’”夏弥从洗手间里出来,拿浴巾擦着一头长发,“如果‘太一’指的是精神世界,那么可以解释说,混血种可以试图进入龙类的精神领域,而后返回人类的,从而获得完整的力量。”

路明非呆呆地张大嘴,看着一脸淡定的夏弥,夏弥好奇地凑近瞄了瞄他呆滞的双眼,四下看了一圈,最后从桌上酒店赠送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橙子,慢慢地往路明非张大的嘴里塞去。

“你想噎死我呀?”路明非一瞪眼。

“我又不会真塞进去,我只是比比大小,我自己还要吃它的。”夏弥吐吐舌头,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开始剥橙子。

“你......你刚才说什么?”路明非把手拢在耳朵边,“你说......‘龙类’了?”

“龙类龙类龙类。”夏弥连说三遍。

“见鬼!你还没有过3E考试,你怎么知道......关于龙的事?”

“我3E考试早就过了,评级是‘A’,我说我是新生是说我是大学部的新生,可进大学部之前我在国内读了两年预科啊?”夏弥耸耸肩。

“预科?”

“是学院和北大合办的一个交流项目,从中国各地选拔有特长的高中一年级生进入预科班。这是种筛选混血种的方法,因为血统原因,混血种往往会表现出独特的天赋,有更大的几率被选中。学院会提前安排3E考试,如果被确认是混血种,就会被安排特殊版本的课程,毕业后直接获得本部的OFFER,反之就安排一般的高中课程,入读正常大学。”楚子航在旁边说,“夏弥,1993年10月30日生于中国北京,性别女,入读预科班前就读北大附中,外号叫‘虾米’,北京市城镇户口,家中有父母和一个弟弟......”

“喂喂!”夏弥等着眼睛,“查户口么?”

“这是诺玛从本部发来的关于你的资料,如果没有确认过你的身份,我们没法和你同路。”楚子航从旁边拿起他的iPad平板电脑。上面是夏弥的大头照,头发染成深咖啡色,戴黄色的美瞳,在一片夕阳里回过头来,黄色的蝴蝶结发带飞扬起来。

“嗨,还真非主流!”路明非评价说。

“你才非主流你们全家都非主流。”夏弥瞪眼,“那是我在动漫社cos凉宫春日。”

“你哪里像凉宫春日,凉宫春日是个萝莉。”路明非说着瞥了夏弥一眼。

“我也觉得我不像凉宫春日,我本来申请cos朝比奈的,可他们都说我不像。”夏弥说。

“朝比奈?”路明非一呲牙,露出白痴的笑,朝比奈是《凉宫春日的忧郁》里那个来自未来胸部很大的女仆装吉祥物,仕兰高中的动漫社也搞过凉宫春日的cosplay,但是女三号朝比奈欠奉,因为实在没女生敢挑战那个以胸围著称的萌娘。

“他们觉得你胸围不够大吧。”路明非乐呵呵地说。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什么咸湿师兄会在见面的第一天和师妹讨论胸围的问题?该死!儒雅温润的正面形象还没有来得及树立,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夏弥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沉默着,路明非心惊胆战地往沙发的角落里缩了缩,等着她脸色一沉或者勃然大怒......见鬼,难不成胸围真是她的心结吧?路明非脑袋里嗡嗡的,说这句烂话的时候他绝对是脑子抽了。

“我最讨厌那些胸围大的女生了!”夏弥异常严肃,一秒钟后她换了沮丧的脸,歪着脑袋,“她们欺负人!”

路明非愣了很久,想象一滴硕大的汗珠从自己脑门后慢慢地涌出来,而后“啪”地一声打落在地。

夏弥对他比了个鬼脸,随手把剥好的橙子切了一半给他,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正在上演的是《辛普森一家》,看着看着夏弥手指着屏幕咯咯地笑了起来。

路明非吃着橙子,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没有初见面的生涩,夏弥好像跟他认识了很久似的。这笑话也太白烂了吧?这脸皮也太厚了吧?这底线也算平地下沉三米了吧?这真的是个漂亮女生么?这根本就是个女版路明非吧?是早年失散的亲妹妹么?不是亲生妹妹如何能有同样的白烂之魂啊?

就像贾宝玉同学初见林黛玉通许那句经典的泡妞宣言......“这妹妹我曾见过的!”

路明非仿佛醍醐灌顶,整个人都摇曳起来。

“‘太一’到底是精神世界还是世界最根本的真理,学术上存在争议。尽管你的翻译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但存在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上界’和‘下界’指的是龙类和人类不同的精神世界,那么《翠玉录》前面所说的‘上界’和‘下界’本质上没有区别,它们都诞生于同一个本源,而龙类是否会承认他们与人类有同样的本源呢?”不解风情的强绝师兄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以非常学术的口气介入了路明非心目中宝黛初见的场景。

于是,烂笑话女王“黛玉”同学没有含情脉脉地将秋波投向路明非,而是挠了挠还没干透的栗色长发,翻眼搂着脖颈想了想,“但是《翠玉录》的作者也未必是一个龙类,可能只是一个混血种。他生活在一个很早的年代,更容易接触到龙族文明。如果是这样,《翠玉录》就可以被理解为一部为混血种尝试通过精神炼金法则获得龙族力量的研究。”

“就像一本瑜珈教程?”楚子航问。

“一本用密语写的瑜珈教程。”夏弥说,“中世纪时期研究《翠玉录》的人曾认为这是一部假托神名的作品。但作者‘无限逼近于神’,是‘窃取神的法则’。由于害怕这种法则被普通人掌握,所以使用了密语。其实质可能根本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英文译文,因为古埃及文分为多种类型。精深的祭祀体只被僧侣掌握。公元七世纪阿拉伯文取代埃及文成为埃及通用语的原因之一就是祭祀体实际上是被僧侣垄断的,难以流传。这种文字本身就充满着对自然神明的敬意,就像中世纪时能解读拉丁文的往往都是教会的神职人员,从而不让普通人接触到秘密。《翠玉录》这种写在玉石板上的文字,原版必然是祭祀体的,然而当时能理解祭祀体的人寥寥无几,因此译本可能出现了许多错误。”

“没错,破解古埃及文始于拿破仑时代的法国人商博良。”楚子航点头同意。

“是啊,试想一下,一份祭祀体的文书中,赫尔墨斯神名会用什么记号来表示呢?”楚子航陷入沉思。

“动物符号很可能会被用来表示,埃及神多半都有动物象征。他们在壁画中以人身动物头的形象出现,譬如守墓神阿努比斯是狼,丰饶之神则是牛。此外还有大量动物神,他们特别崇拜鸟类,如鹰。作为信使之神的赫尔墨斯可能会使用某种鸟类作为象征。”

“你的意思是,最初的译者可能因为不懂全部的祭祀体,而把某个标记翻译为‘赫尔墨斯’,从而认定此本书的作者是赫尔墨斯。其实原文并非这个意思?”楚子航明白了。

“对,《翠玉录》被认为是赫尔墨斯神的作品,因为它在译文的开头就说:‘我看到了一块翠玉,上面写着字,那是从赫尔墨斯的双手间被书写出来。从那里我发现了以下这些文字......’。但是这个翻译可能根本就是错误的。在那块玉石板还存于世的时候,‘赫尔墨斯’只是上面的一个鸟形徽记,它可能代表的并非赫尔墨斯。后来的翻译者们认为那是赫尔墨斯,可能的原因是,赫尔墨斯神作为神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有恶作剧和信使的象征,所以把一个象征神的鸟形标志解释为赫尔墨斯,说明这本书的秘密来自一位神界的信使,听起来很有道理罢了。”

“不,翻译错误的可能性并不大。古埃及文是一种死文字,但是记有《翠玉录》的玉石板发现于公元前13世纪,那时候整个埃及懂得祭祀体的僧侣还很多。在中世纪炼金术极盛的时候,《翠玉录》有各种文字的译文,其中势必有基于早期译文的。牛顿的译文出现得很晚,但是他必然参考了各种译文,最后求得他心目中完美的翻译。如果赫尔墨斯的神名可能是翻译中的错误,以牛顿的学识辨识不出来的可能性很小。他生活的年代远比我们早,那时候炼金术的留存远比现在多。”楚子航说,“作者应该是‘赫尔墨斯’无疑。”

“唔......你说的有道理......师兄你很强诶。”夏弥用手撑着下巴,望着天花板思索。

楚子航拿出他的ipad,开始调取本部图书馆的文献,客房内一瞬间进入寂静。

“喂......”路明非举手,“这里有人听不懂,需要普及......”

“我想到了!”夏弥突然大声说,“还有一种理解方式!说明《翠玉录》的作者不是一名纯血龙族!”

“我也想到了,”楚子航说,“赫尔墨斯的身份......”

夏弥从沙发里蹦出来和楚子航击掌,“对!赫尔墨斯的身份!”

“赫尔墨斯在被称为神之前是一位埃及法老。只是因为埃及历史没有明确纪年而无法确定他在何时何地担任法老。他以肉体的形式生活了300年之后领悟了真理而成神。那么另一种解释是,赫尔墨斯并非一个纯血龙族,而是一个混血种。他长久的生命是因为血统的缘故,他在300年里领会的东西并非什么真理,而是突破血统差异的办法,从而他可以纯化自己的血统成为纯血的龙类。所以《翠玉录》讲述的是......”楚子航难得罕见地激动起来。

“一个混血种如何进化为纯血龙族!”夏弥大声说。

楚子航的声音逐渐变低,“也就是说,确实存在某种可能性......”

路明非感到困惑,他只能干瞪眼地看着他们。他的对话听不到任何内容,只有夏弥和楚子航的密谈。他们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图,重要的地方会特别标注。夏弥剥橙子分给楚子航一半,他们互相传递,默契配合。

路明非心里叹了口气,夏弥似乎总是能和任何人自然地交流,而他却不能。他看着夏弥和楚子航靠在窗边的墙边,神采飞扬地讨论着学术问题,他拿起遥控器换台,试图打发时间。美国的电视节目对他来说总觉得缺乏吸引力,自从来到这里后,韩剧和还珠格格新番都不再那么无聊。深夜时分,总是有饶舌的老人叨叨不休,讲述他所谓的脱口秀,似乎掌控了整个世界,但路明非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身边的某些混血种每天忙于拯救世界。

他想:如果真的是龙族统治了世界,为什么还要给混血种饭吃?他们是龙族和人类之间的叛徒吗?这样的叛徒是不是应该去前线战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在他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们突然停下来,因为他们只开了一间房。夏弥挠了挠头说:“这间酒店很贵的,我自己住一间就超出了预算,我出国前刚买了饼干头微距镜头,用来拍我家猫的成长日记。”

“什么是饼干头?”路明非问道。

“就是单反相机的微距镜头啊,像饼干那样薄。我家的小猫生小猫了,我想用它来记录它的成长历程。”

“你要为了拍这个小猫的成长日记就跟我们两个男生挤一间房?这代价也太大了吧!虽然我们很欢迎你......不过我们可以换到汽车旅馆去住,那里的价格应该是你现在房费的三分之一。”路明非提议道。

“喂,你们要赶我走吗?”夏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楚子航说。

“那我可以睡浴缸吗?”楚子航笑着说。

“别了吧......会长师兄那么英俊又那么有钱,我们现在都是他的金主,怎么能让他睡浴缸呢?”夏弥一脸狡黠的笑容,跑到楚子航的背后,轻轻帮他捶背,就像个丫鬟一样。她又补充道:“收留我吧,不是说机械系的师兄......”

“是机械工程系的师兄!”路明非纠正了她。

“那不如把我的房费记在会长师兄头上吧?”夏弥不理会路明非的插话。

“没问题,房费记在我头上,但总不能让女生睡浴缸吧?”楚子航说。

“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睡啊。”夏弥眯眯眼笑着回答。

“不要看我,为什么让我睡浴缸?”路明非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不是让你睡浴缸啊!一起睡不可以吗?”

“一起睡?”路明非腿一软。

“你怕我吃了你们吗?”夏弥虎视眈眈地看着路明非。

“你睡着了吗?”路明非看着天花板,轻声问。

“还没有,我在想事情。”枕边的人也看着天花板,被子盖到肩头,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被子里面。

“抱歉抱歉,是我翻身声音太响了?”

“没事,只是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睡,等会儿困了就好了。”

“你用的也是iphone,这里有无线网,既然都睡不着......不如联机来打连连看?”沉默了很久,路明非提议。

“我不会打连连看,游戏我只会大富翁,你不是说了么?我没有童年的。”

路明非扭过头,看着枕边那张英俊的脸和整齐的睫毛,心中百感交集,无一字可以表达。高中时候军训,路明非得以隔墙听到女生宿舍的夜谈会,话题是“如果嫁给楚子航,我会怎么办?”强硬派表示要坚决推倒之,文艺派则表示要楚子航每晚讲睡前故事,贤妻良母型的则表示要靠一身厨艺把他养得肥头大耳,正所谓留住男人的胃就留住了男人的心,事业型的则鄙夷说到了楚家少奶奶这种级别还做什么饭?绝对是先斗倒婆婆,掌握家政大权,坐稳楚家内廷一把手的位置!最后脱颖而出的是温情派的,一个声音细细的女生说,“我要是泡上他我也不想什么别的,就想他睡觉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一根根数他的睫毛。”

“你妹啊!”路明非心里咒骂,“这算是什么安排?和这少爷同床一周的特权我能拿去跟哪个崇拜他的软妹子换点啥么?换个鸡蛋也好嘛......”

路明非把头扭向另一侧,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夏弥静静地睡熟了,窗帘没有拉上,月光照在她的柔软的额发上,被子一直裹到了后脑勺,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小的脸儿,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痕阴影。

路明非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一个女孩睡熟的样子。他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女生说要看着他数睫毛的意思是这样的。因为在最熟悉、最亲近的人面前,你想的可能不是去触摸他的脸或者让他讲个故事闹出点动静;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入睡的脸庞,默默地计时。”

夏弥身上散发出一种路明非熟悉的气息。这并非是一个女孩的自来熟表现,而是那种刻在他的味觉中的记忆。就像孩子很小的时候用栀子花的气味来标记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