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X月X日,美国新晋流媒体HULU发布了备受国内高阶影迷圈热议的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这部影片已经获得了包括2021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主、最佳女配等多个重要奖项的提名。影片于2020年1月在美国圣丹斯电影节首映,该电影节一向关注非常有个性的独立制片与低成本电影。目前,豆瓣评分8.7,IMDB8.3,虽然已经算是高分,但在我看来仍有提升空间。实际上,2021年刚刚开始,我就认为这是今年最佳的影片。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感到十分感动。

奥利维亚·科尔曼(Olivia Colman)所饰演的中年女儿在伦敦街头匆匆赶路,背景音乐则是英国巴洛克音乐,出自为英国皇室作曲和演奏的亨利·普赛尔(Henry Purcell)之手。这首乐曲选自《King Arthur亚瑟王》,名叫《What Power Art Thou》,中文译为“冷之歌”。

总的来说,《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由声画两种语言构成的艺术作品。开场时,画面展现了伦敦当代的日常生活,而声音则传递着浓厚的英式文化。亚瑟王是凯尔特神话中记载的古不列颠国王,可以理解为英国祖先的神话故事。我们听到的是这则戏剧中掌管严寒的精灵被唤醒之后,唱出的一首咏叹调。这首咏叹调最具标志性的部分就是这种有节奏的瑟瑟发抖的唱腔。

好的电影不会让任何细节显得多余。开场音乐非常重要,绝对不是随便选的。很快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有源音乐”,即可以在情节中找到音乐的来源。影片一开始是声画分开叙事,画面主要带你看到的是空间。看过影片的观众会知道,“空间”在这部影片中有多么重要。摄影机先于主人公进入房间,然后关注空间,空间,空间。有源音乐来自男主角老头的耳麦,他在听古典音乐。音乐是对老人的一个书写,是他这个角色的一种注脚。可以理解为,老人生命中掌管严寒的精灵已经被唤醒了,也就是老人站在了生命的尾巴上。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导演非常出色。他是一位79年出生的小说家兼剧作家,《父亲》正是他自己创作的剧本。他自己将这部戏搬上了舞台,执导了舞台剧。2012年一经公演,便横扫了西方戏剧界多个顶级奖项。《父亲》被搬上银幕后,剧作家居然又当起了影片的导演。据我了解,这似乎是他首次担任导演职务,之前参与过的影片均为编剧。要知道,从文字到舞台剧再到电影,其实是三种完全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使用的语言也截然不同。

第一场戏,剧情很简单,父亲又一次气跑了照顾他的保姆,女儿着急又无奈,女儿告诉父亲自己认识了一个新的男人,需要搬去巴黎生活。他们的交谈处理得非常朴实,调度很简单,这时你需要充分注意的是空间所交代的信息,注意房间的装修风格、壁炉、家具的式样与颜色,注意有国际象棋、注意有钢琴,注意墙上的这些画......琴棋画,这就是电影的某一重魅力,人物对白所交代的信息只是叙事的一部分,由美术、制景、道具所带来的空间释放出更多的信息,这个老头的生活条件,所受过的教育,所处的社会阶层,以及他的性格他的生活品位都从他身处的这重空间给了我们交代,而不必再费言辞或者去设计多余的戏来说明问题。

又一天,人物造型换了。这里用到的音乐是贝里尼的歌剧《Norma》中著名咏叹调《圣洁的女神》,王家卫在《2046》里也用过这段音乐,用来在声音上诠释静雯的爱欲。用在这里,是为了让观众觉得之前女儿的担忧有些莫名。这明明还是一个生活尚能自理的、充满活力的、似乎还对异性的亲近亦充满着渴望的老头。这这部影片中,老头渴望的异性包涵了女伴、女儿以及自己的母亲多重概念。这就是视听语言传递的东西。如果你看到了,你会看到影片深层的表达;如果你看不到,没关系,不影响你看故事。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影片走向了一个悬疑段落。老头忽然察觉屋里有个男人声称是女儿的丈夫。女儿不是单身很多年了吗?男人斩钉截铁地告诉老头他叫保罗,是女儿的丈夫,而且老人现在是住在他和女儿的公寓里。“陌生男人”打电话让女儿立刻回来;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回来的是另一个陌生女人。老人崩溃了。我的好奇心全部被吊起来。诡异的节奏越来越快;诡异的情节在加密。一回头,陌生“女儿”又称房间里从没有来过什么男人。老头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女儿”给他送药片并让他服下。这整个一段导演运用悬疑手法带领观众深入阿兹海默患者内心以视角看世界。

影片有三大看点:第一是悬疑剧情;到底哪个女儿才是真女儿?老头到底生活在哪间房子里?总是忽然出现的两个陌生男人到底是谁?只关注表层故事的观众足够被诡异故事吸引;第二个看点是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表演;第三个看点则是音乐与画面相结合所营造出的氛围感。

在这部电影中,有一句台词透露出演员的真实年龄——虚85了都。在现实生活中,这个年纪的老人生活自理能力已经非常出色。然而,他仍然坚持演戏。随着影片的发展,角色在不同场景中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表达。最初,他是一个不服老、自负的老人,见到陌生男人时表现出困惑和警惕;遇到年轻保姆时则表现出贱兮兮的样子。观众可以想象出他年轻时与妻子初遇的兴奋劲儿,追求女生时的魅力四射,以及花样百出的手段。当怀疑女儿要抢他的房子时,他出口伤人。实际上,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气到想掐死这个死老头。

接着,影片展示了一个可怜的老人在孤独、孱弱、无助中的表现,让我心碎。谁人没有父母?谁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有这一天哪!女儿为了照顾自己的父亲付出了极大的心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妈妈照顾外公的经历,也经历了一模一样的过程:一次次赶去他家,带他去医院,住院出院。最后实在精疲力竭,外公那时已经不认识我了,也不认识家人,把我的表妹认作小时候的我。永远说着我听不懂的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最后,他也进入了养老院,无法下床。那一刻,他的内心世界和眼前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直到今天,我看了这部影片,用这样一种视听语言表达的故事,依然让我泪流满面。每一个照顾过老人的家庭都能感同身受。

女儿的表演毫不逊色,她成功地刻画出一个孝顺、无奈、忙碌、独立、心疼父亲又心力交瘁的女儿。她们堪称我心中今年奥斯卡的最佳男主与最佳女配!

影片最最重要的看点是导演的手法。导演充分利用视听语汇,将一位阿兹海默患者老人生命临近尾声的世界具象化。线性人生已消弭殆尽,老人永远地迷失在了时间与空间的组合关系中。最后一场戏揭示了一个秘密:原来老人早已在养老机构住了好几周。导演展现了空间的一一对应性,同时也揭开了那些错乱的面孔背后的真相。原来被时而认成女儿、或者保姆的女人,是养老机构的护士;被认成有敌意的女婿的男人,是他的医生。影片并没有用任何一句台词来交代什么,而是通过展现这间房间、床的位置、窗的位置、门的位置、镜子、衣橱等方式,告诉观众老人真正的栖身之处在哪里。导演运用错乱的时空重组,实际上是将生命的真谛释放出来。

例如,一个男人对自己为之奋斗而来的一生的财富维护、不舍,他始终觉得有人惦记自己的房子,这实在太鲜活了。公寓与他老是在找的手表都代表着财富,当然找手表也代表他迷失在时间里。再比如,他与异性的关系。前面说过了,这里的异性包括了女伴、女儿以及自己的母亲多重概念与形象的合璧。

在这个镜头中,我们看到了女儿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上描绘了一幅著名的壁画作品《花神》,这是庞贝城出土壁画中的一幅。画面中,女神轻盈地走着,伸出纤细的右手,宣告春天已经来临。这幅画在后世专家中有专门的解读,意为稍纵即逝的美好。正如庞贝城那句著名的slogan所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中国观众可以对此有着中国式的更贴合画作的理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影片讲述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孤立无援的世界上,人是被无缘无故地“抛”到这个世上来的。但如果单纯地将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看成为“悲观主义”或者“虚无主义”,我觉得是没有真正读懂这门哲学。人生而为人的意义,就在于人这一世的“否定性”、“有限性”。

影片的最后一幕,安东尼回到了幼时,像一个刚上幼儿园的Baby,无助地找妈妈。我看了两遍电影,到这一幕,我都又一次泪崩了。导演给予一位身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极大的人道主义关怀,他是现实生活中,你的姥爷,我的外公,我们的父母,是你,也是我。这条生命的归途,无论有没有恐惧,我们每一个人终将独自走完,如同我们独自地被抛掷到这人世间。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我们如此需要死亡教育,是因为我们要更好地懂得活着。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样的片子是具有宗教感的,是具有神职功能的。它将人生最后的真相剥开,残忍地裸露给我们看。但是它给人以启示,既教导我们如何善待老人,也告诉我们,在终将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不必恐惧。死是人之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但不确定、超不过的可能性。

亲爱的影迷们,人生苦短、春光易逝。让我们珍惜眼前的每一刻时光吧!